〖转之四〗
失道的王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在麒麟罹患失道之疾而死去的时候、同样地领受自己的天命。另一种则是以己身的死亡换取麒麟的生存。
只要麒麟还活着,就不必等待无望的天命。
青州侯从来都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
就算要负担着弑君的重罪,她也要为无辜的人民争取更大的生机。
带领着军队来到了云海之上,她正准备下令进攻的时候,骚乱和哀鸣忽然从宫室之内传了出来。下一刻,黑色的妖魔嘴角沾染着无辜宫人的鲜血,低声嘶吼着出现在了青州侯的面前。
——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也有妖魔?!
指挥着士兵们很快制服了窜出来的妖魔,不安的阴影在她心里逐渐扩大开来。
“——全军前进!”
她发出了号令,率领着自己的精兵闯进了宫苑。
原本平和的御苑、此刻却犹如人间炼狱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魔屠戮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们。前来视事的臣子们慌乱地躲藏着。早已习惯了和平的禁军们面对着疯狂的妖魔并不比儿童好上多少。不知从何处蔓延开来的火焰,将死亡和悲哀的浓烟送上了半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持巨大的不安,青州侯一边指挥着士兵们去处理四处作恶的妖魔,一边朝向宫苑的深处疾奔着。终于,在最偏僻的宫殿前,她终于看到了那说着“想要最后一次劝说父亲”而暂时离开的年轻人。他的身边散落着妖魔的尸体——而大片地沾染到他身上的鲜血,就连青州侯也判断不出那究竟是妖魔的血,还是这年轻人自身的伤口。
“王呢?”
她下意识地问了出来,下一刻她就看见了在青年的身后倒卧着的身体。
“——峰麟在哪里?”
“被女怪带走了。”
切嗣说着。他的样子就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带走了是指——?”
青州侯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
“啊啊。她也死去了。”
青州侯一把拉起了瘫坐在台阶上的青年:“你究竟做了什么?”
切嗣毫无光泽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青州侯因为气愤而扭曲的面孔。暗红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间滴落了下来。
“她的使令发疯了。我试着去保护她——但是——”
剧烈的痛苦遏制了他的话。鲜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伸出了手,似乎要抓住那在自己眼前消失的麒麟一般,但手中握到的只能是空虚。
到头来、他一个人也没能拯救。
在叵测的天命之下,无论是王、还是麒麟,都不过是被天道任意拨弄的傀儡罢了。
付出了惨烈的决心,男人也只落得被理想背叛的下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前进呢?
为了赎清罪孽吗?
还是、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的生活方式呢?
说着无法相信“王”的话语——你只是没有办法、再一次向叵测的天命献上全心的祈祷了吧?
真是可悲啊。
这样无目的的前进着。
又随时准备着被背叛的人生—--
在绮礼仍然窥探着遥远往日的梦境之时,在现实的此侧,错杂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之声正由远及近地朝向田野中的小小院落迫来。看门的狗短暂地叫了一声就被踢开了。
砰地一声推开了大门,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气势十足地呐喊着:
“奉官府之令追缉罪人!”
舞弥匆匆地披了长衫走了出来。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她深深地施礼,做出无知而胆怯的神情,吞吞吐吐地问着:“请、请问大人,您是……”
“我乃云州侯之代行、特到此地捉拿叛国之重犯。”交叉了双臂,年轻人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和屋中的陈设,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进去搜!”
手持火把的士兵鱼贯而入。翻箱倒柜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声乱糟糟地响起。舞弥气得浑身颤抖,她尽量压抑着自己,将自己控制在“胆怯”的范围之内:“大、大人,我们没听说有什么犯人……”
“哦?你真的没见过?”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画像,年轻人噙着包含恶意的微笑注视着舞弥,“我们从镇上来,可是听说他最近就住在你家里呢?”
舞弥抬起头。
卫宫切嗣的脸正在画像上看着她。
“大人,这儿有半兽的小孩。”
一个士兵抱着猫耳的女孩走进了堂屋。被从睡梦中强硬地拉了出来的小女孩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被粗暴地抓住之后就只能哭着叫着舞弥的名字。
“半兽?”年轻人打了个响指,身后的书吏恭敬地把厚重的户籍册递了上去。他翻到了记载着眼下人家的一页,哼哼地冷笑着,“丁一口五。哪儿也没有提到这家有半兽呐。”
舞弥停止了颤抖。她挺直了身体,毫不退让地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你想要什么?”
“啪”地合上了户籍册子,年轻人没有理会舞弥的疑问,用着接近冷酷的声音下着命令:
“把所有的人都抓起来。”
两个士兵上来拢住了舞弥的双臂。粗糙的麻绳勒进了她的手腕。很快剩下的孩子们也被带了出来。同样被捆住的士郎一看到年轻人的脸就惊讶地叫了出来:“……慎二?!”
蓝色头发的年轻人一直挂在脸上的高傲神态瞬间扭曲了:“士郎。哼,你现在知道我不是空口胡说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想要捏死你们这种人,就像捏死一只虫子那么简单!”
“我不明白。”士郎困惑又惊讶地看着昔日的同伴,“我从来没有嘲笑过你。”
“没错。你是幸福的家伙,被人所爱的家伙,一直都傻瓜一样去保护着别人的家伙,”慎二恶毒地重复着,“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明白。看看你所崇敬的那个男人吧——”他将手中的画像扔到了士郎的面前,“这就是你口里的大英雄?他只是弑君的罪犯而已!”
“士郎!”
舞弥察觉到了气氛的波动,大声呵斥着。
而赤铜色头发的少年只是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画像。然而他很快就抬起了头,认真地道:“切嗣不是那种人!”
“哼。”慎二笑得脸都歪了,“我不管你说什么,只要被我逮到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说起来——”他捏住了士郎的下巴,“你也是半兽吧?”
士郎没有反驳。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得意洋洋的年轻人。
“袭击官员的半兽该判何罪?”
书吏半躬了身,恭敬地回答:“在州城示众十日、鞭笞三百。”
“听到了吗?”慎二放开了士郎,背手踱到了士兵面前,“——这家伙可是袭击了我哟。”
“你在胡说!”舞弥咬着牙抗议道。
“……啊啊,还有这个女人也是。”凉凉地加上了这样的句子,慎二从士兵手里抱过了仍然在哭泣的小女孩,“我奉劝你们,还是不要继续反驳为好。这么小的孩子,在烈日下可站不过一天呐。”
舞弥和士郎不得不沉默下来。这时候,士兵推着绮礼走了进来:“大人,这里还有一个。”
“……和他没关系。”舞弥咬了咬牙,仍然说道,“他不是峰国的人,你们可以看他的旌券。”
“哦?”慎二走到了高大而沉默的青年身前,上下打量着他,“虽然不是峰国的人——不过,他可是卫宫切嗣的旅伴呐。”
扫过了地上的通缉犯画像,绮礼平静地问着:“你们在追缉卫宫切嗣?为什么?”
“哈啊。看来你可是睡得过好了。”慎二失去了兴趣,简单地下达了命令,“统统带走。”
绮礼没有去看舞弥和士郎强忍着愤怒和不甘的表情。
不可能在这里耗费时间。
他低下了头,试图恢复自己的本来形体——然而,就像一头撞到了坚硬的石壁那样,疼痛和晕眩袭击了他,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发什么呆,快走!”
身后的士兵粗鲁地推搡着。
——这是帮你招魂哟。
那时候被强硬地贴上去的东西、效力到了现在还在吗?
绮礼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真是糟糕了。
“在连脸都看不清楚的人的面前把一切都说出来。——你是笨蛋吗?”
不知何时出现的、全身布满了刺青的青年浮现在了卫宫切嗣身后。
猎尸者什么也没说。被打晕了带进来之后,醒来就是在这间客房之中——说是客房,也只不过是某个装饰得不错的洞穴罢了。除了锁住的门之外,似乎外面并没有监视者——他贴到了门上,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然后从发间摸出了开锁的铁丝。
“还是说,这是你想把我甩掉的方式?你可真是太无情了卫宫切嗣。那只麒麟隐藏身份跟着你都没被怎么样。我在你手下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你就只想着随时把我甩开。”
青年搭着猎尸者的肩膀、一脸无聊的表情。
“你早知道他是麒麟?”切嗣低声问着。
“别把我想得那么聪明。我不过是个剑灵而已。”
切嗣放弃了再去询问。手下的门锁发出了咔嗒一声打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门缝向外窥看着。
走廊上意外地空无一人。
没有再犹豫下去,切嗣推开门走进了幽暗的走廊:“——你被带到哪儿去了?”
“哦,还算你有良心。”青年闲闲地说,指了一个方向。
切嗣没理会他,尽量无声而迅速地向前奔去,而越是往前越感到心惊。错综复杂犹如迷宫的的洞穴远远超过了切嗣的想象。虽然在青年的指路下还算轻易地取回了自己的装备,但切嗣根本没办法找到通往外界的道路。
更何况,名为雁夜的青年也被带到了这里。
切嗣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奔跑着。石壁空洞地反射着他的脚步声。虽然举目所及之所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存在,但是他仍然感到了从后背泛起的恶寒。
复数的视线正在观测着他的行动。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迷宫的最深之处。空气变得更为潮湿,香甜犹如带有毒气。壁上的火把跳着苍蓝色的诡谲光芒。绷紧的神经变得疲惫,他无目的地前进着,直到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门扉。
这是终点吗?
他自问着,以和平日的谨慎小心相反的粗鲁动作推开了门。
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的小女孩正站在空洞的石穴之中。她的头发和眼睛是十二国中少见的紫色。大大的眼睛仿佛占去苍白面孔的半边,她站在那里回望着闯入的陌生人,没有一丝表情或惊讶。
有种、怀念的感觉
切嗣不知道这错觉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到女孩身前,蹲下了身子:“你好。”
女孩的眼睛空洞如琉璃制成的珠子。切嗣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拥有视力。
“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叫什么?”
“樱。”
出乎意料地,女孩抿得紧紧的唇中吐出了简短的回答。她朝着切嗣伸出手去。白色的衣衫滑落下来,露出了过分纤细的手臂。
空气不安地震动起来。
从无所有之处卷起了风。女孩的衣衫和猎尸者的斗篷都在这风中翻卷着。
剧烈的恶寒窜过了切嗣的后背。眼下的情景太过诡谲,他本能想要后退和逃离,但另一种相反的力量却驱使着他握住了樱伸过来的手。
“——抬头看看吧。”
他的长剑,在身后冷淡地说着。
切嗣猛然抬起了头。
那是——噩梦中才有的情景。
银白色的长发。红宝石一般的眼眸。温柔的、宛若少女的微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
他想要后退。但是身体已经脱离了理智的指挥。他唯一所能作的,就只有这样凝望着——那被陈列在石壁之上的,犹如被凝固在琥珀之中的蝴蝶一般的女子身躯。
“哎呀。”
轻笑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虽然有点意外,不过从这里开始解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手心的冰冷逐渐拉回了切嗣的神智。他低下头,看着名为樱的小女孩不断地颤抖着身体。安慰似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猎尸者转过身,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身披着黑色的长衫,青色半长的头发披在身后。虽然确实在笑着,但是那副面孔却如同这阴暗的洞穴一般,带着森然的表情。
切嗣眯起了眼睛。
这张面孔、确实曾经一度见过。
“——云州侯间桐。这里的情况,确实需要您来解释一下。”
“前巡行刺史卫宫切嗣。”间桐脏砚轻笑着,做了个欢迎的手势,“记得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峰王尚未失道之时罢。看来过去了这么久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没什么变化不是吗?”
切嗣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当年云州卵果失踪的事件,果然和你脱不开关系。”
“你居然还记得?”脏砚挑起眉毛,“你当时确实给我造成了一点麻烦,不过别以为你那么下去就能发现真相。”
“现在也还不晚。”说着,切嗣拔出了长剑。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简直连一点耐性也没有。”脏砚两手仍然闲适地抄在袖中,“你不是还怀抱着满腹疑问吗,卫宫切嗣?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被女怪带走了的峰麟会出现在这里吗?”
切嗣的手下意识地一紧。樱再次往他身后躲了躲。
“你真的想知道吗?——最好还是不要吧?”
浑身刺青的青年已经不知何时贴近了他的耳边,微笑着送出了充满恶意的劝告。
切嗣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剑柄。他没有说什么,似乎是默许了脏砚讲下去。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位青年。他出生在没有王的乱世。不过由于家里有钱的缘故,他们移居到了远国——可是,所有人都在盼望着能够尽早回到自己的生国。蓬山上出现了新的麒麟。他的父亲前去升山,但死在了黄海之中——不过,只要能够尽早迎回正统之王,这样的牺牲也是可以接受的。”脏砚抬起了眼睛,冷笑着看着对面的切嗣,“——你能猜到,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切嗣仍然沉默着。
“那只麒麟没有选到王。在三十岁的时候、迎接自己的天命而死亡了。”脏砚的眼中闪过一抹强烈的光芒,“青年无法理解。——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的父亲的牺牲又算什么?在乱世中死去的所有的人民的性命又算什么?他开始在十二国旅行、并机缘巧合成为了仙人的弟子,获得了比一般人更长久的岁月。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国一天天衰败。没有王也没有麒麟的日子,整整维持了八百年。”
“八百年。”
低声重复了一次这个数字,切嗣觉得一阵头晕。
“八百年。八百年的灾荒和妖魔。到了最后,所有的人都逃离了这片土地。为了获得别的国家的认可,他们被迫成为了破旌之民,忍受着歧视和痛苦。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脏砚的视线越过了切嗣,落在了固定在那里的躯体之上,“我不会再允许那样的‘天命’存在。如果上天要降下灾难,那么就算违背天意,我也要拯救这个国家。”
这言语化作了无形的手扼住了切嗣的呼吸。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在那种污秽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出现麒麟那种东西。……
“所以,”生涩而沙哑的声音,仿佛并非自己所有一样艰涩地回荡在岩洞之中,“你做了什么——?”
“并不是我,而是‘我们’。”脏砚摊开了双手,“一开始,我只是独自研究着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但是后来,我们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
“伙伴……”
“没错。而我们的成果——你早已亲眼所见了。”脏砚意有所指地道,“别做出那副表情。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啊啊,是我们制造了‘她’。只可惜,虽然花了大力气让‘她’混入天道获得了虚假的‘天意’——‘她’却根本没有能力选出适任之王。卫宫矩贤前后在位只有不到六十年的时间——这太短了。”
切嗣手中的长剑顶上了脏砚的脖颈。剧烈的情绪在他死黑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怒火吞噬掉对面的男人。然而,高大的蓝发男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
“你要问责于我吗?卫宫切嗣,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我们做的事情,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你难道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得到拯救,才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吗?”
切嗣颤抖了一下。他低声地说着:
“不一样。那是错误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错误?大名鼎鼎的猎尸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的事迹吗?”
“——那也是错误的。”切嗣垂下了眼睛,“但是,我没有让自己停下来的办法。”
“哼。这样的你,也想要审判我吗?”
“啊啊。”切嗣重新抬起了头,冰冷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只要能够制止更大的灾害。”
“更大的灾害?”脏砚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在洞穴中变得宏大而古怪,“你知道吗?这一任的峰麒,也是没办法选出王的麒麟。你想再一次经历八百年的乱世吗?还是依靠着我们制作的伪物、至少获得短暂的平静呢?”
曾经吞噬了宫苑的火焰,再一次地在切嗣的眼前燃烧起来。
不。
那绝不是什么短暂的平静。
只是将一切吞噬而去的、更大的灾难罢了—--
看出了他眼中的决意,脏砚的表情变得冰冷。
“真是够了。我本来以为,你能够理解我们崇高的目标。那就保持着你的愚蠢,死在这个地方吧。”
“死的只会是你。”切嗣说着递出了手中的长剑。然而,脏砚就如虚幻的影子一般,摇晃了一下便消失在洞穴的黑暗之中。
只是幻影吗。
切嗣皱起眉头,正想要去上面追击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小而颤抖的声音:
“……逃。”
他回过了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用两手环抱着自己而不断发抖的小女孩。
“你没事吗?”切嗣下意识地丢下了长剑,朝着她奔了过去。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在女孩细小的影子中——有什么东西浮现了出来。
那是以黑色的绷带蒙住了眼睛的,以摇曳的紫色毒蛇作为头发的可怖妖魔。
“你这个笨蛋!”浑身遍布刺青的青年气急败坏地喊着。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妖魔尖锐的利爪已经穿透了毫无防备的男人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