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之三〗
最后出现在切嗣眼前的,是已经无法从床上坐起的峰麟。
“你回来了?切嗣——”
带着少女一般的笑容,雪白长发的麒麟朝着年轻人举起了手。她的袖子从瘦削的手臂上滑落了下去,失道之病的黑斑攀在她的手臂上。
这就是证据。
切嗣失去了说话的力气。青州侯走了过来,对着峰麟跪伏下去:“台甫大人。”
“……青州侯。”转过了脸庞,峰麟看着银色头发的女子,“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我知道我所谋划的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冷静地回答着,青州侯的声音中包含着钢铁一样的决意,“但是,为了峰国的未来,我会采取我认为合适的举动。”
峰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白色的女怪从阴影中浮了出来,警惕地张开了双翼盯着面前的人们。拉着仍然失魂落魄的切嗣,青州侯退出了台甫的居所。
“……你想要怎么办?”
被云海上的风吹拂着面颊,青年缓过神来似地问着。
“公布这个事实。——劝王禅位。”
仿佛要将这个不祥的短语甩开,切嗣摇了摇头:“……请让我去。他曾经是位好王——也许他还有改正的机会。”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成为王。”
就像反驳着对青州侯的劝说之词一般,卫宫矩贤平静地、对着多日不见的儿子讲述了这样的事实。
“而且,国家真的需要王吗?就算我从来没有插手过任何政务,也可以被歌颂为贤明之王——这样愚蠢的天命,以及更加愚蠢的人民。”
切嗣觉得自己脚下的地板似乎正在片片碎裂。他仿佛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父亲一般:“难道,您不恐惧失道吗?”
“失道?只要完成我的研究,那种东西怎样都无所谓。”
“……研究?”
少有地对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矩贤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的波动:“切嗣。你完全不像卫宫家的人。但是即使如此,我也想让你继承下去。——跟我过来。”
切嗣木然地跟在了矩贤身后。穿过宫殿曲折的走廊,最终他们来到了一间偏僻的宫室面前。打开了门之后,动物的哀鸣声就这么传了出来。
这是——何等的景象。
一眼无法计数的动物在笼中挣扎着。有些变得畸形。而有些只是瑟瑟发抖着躲在角落。
切嗣僵立在门口。
“……这个也不行了。”无声地叹了口气,矩贤从笼子前抬起头来,“怎么了,切嗣?为什么不进来?”
“这就是……研究?”
“啊啊。超越天命的限制,制造出不老不死的药物。”矩贤一个个观察着实验品的情况,“——这就是卫宫家一直以来的宏愿。”
“成为了王……难道还不行吗?”
“真是傻瓜。我们想要的不是那种从‘天命’手中丢下来的恩赐。”矩贤的眼中闪过了一抹狂热的光,“而是切实的通过自己的手得到的东西——怎么?”他回过头,看见了儿子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剑。
“请您……停止吧。”
切嗣缓缓地说。
这是天命所不能允许的行为,也必然是“失道”的根源。
在这里停下来的话—--
没有退缩,矩贤迎着长剑走了过去。
“你果然不像卫宫。不,在坚持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上,你才是最像卫宫的一个。”
切嗣觉得自己手中的剑会掉下去。但和想象相反的是,他站在那里,看着父亲一步步走了过来。
“要我禅位吗?比起死在仙人的面前,我宁可让你给我送行,切嗣。”
如果王失道了,至少也要保住峰国的麒麟—--
结果,谁也没有退缩。
长剑穿过了矩贤的胸膛。
在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切嗣的身后传来了小声的惊呼。
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披散着银白长发的峰麟。
切嗣睁开眼睛,骤然跳入眼帘的是绮礼毫无表情的面庞。
这景象让他险些从床上掉了下去。
“早。”
青年面不改色地道。
尽量不动声色地和蹲在床前的青年拉开了距离,切嗣有些头疼地道:“早。……有什么事吗?”
“你喜欢白头发的?”
“……哈?”
“不,没什么。”
绮礼说完,自若地站起身来。
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逻辑,切嗣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你会乖乖地留在这儿吧?”
“为什么不?”绮礼挑起了眉毛,“我对那地方没兴趣。”
“那就好。我会尽快回来。”
切嗣弯腰将长靴套在脚上。
“‘王’那种东西只是痴人说梦。把梦想寄托在那种东西之上,到了最后,什么也得不到——”重复着之前切嗣所说过的话,绮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妖魔猎人,“你到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吗?”
切嗣抬起了头。被忽然推到面前的问题,和昨晚的梦境微妙地交织在一起——那被时间所麻木的伤口,再一次新鲜地疼痛着。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青年只是重复了自己的请求:“请告诉我。”
简单地点了点头,披上斗篷的猎妖者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因为你被王所背叛了吗?”
下一刻切嗣已经揪住了绮礼的领子把他压到了墙上。
“我不知道你是从谁那里打听到了什么,我可不喜欢有人在我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小子。你雇了我不代表你可以在这种事情上胡说八道。”
“哦,你是这么想的?”绮礼并没有一点紧张的表现,相反,他只是轻松地看着切嗣几乎结冰的神情,“我只是想要理解你,卫宫切嗣。在这个所有人都等待着拯救降临的世界上,只有你背对着天命而前进。即使你为了拯救而前进,从结果来看,也不过是在重复着杀戮而已。那么,你为什么还在继续呢?”
切嗣不知不觉地放开了手。青年的言语直接到了他无法去回答的地步。
对你而言,即使这样也仍然不够吗?
“你不需要知道。”下意识地,他躲避着绮礼的视线。
“不。我一定要知道。”
绮礼贴了过来。就算切嗣已经渐渐习惯了对方总是出现在自己方圆一尺之内——这距离也过于贴近了。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明白我生存的理由。”
“切嗣!”
士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适时地解救了被不断追问而迫到了死角的男人。切嗣几乎是立刻就推开了门:“——我先走了。”
绮礼没有追上去。他从兜里掏出了小小的圆形镜子——那晦暗不明的镜面什么也无法映照出来。
还需要一晚。
就算是你把我拒之门外也没关系。我会了解你的过去、你的坚持和你走到今天的理由。
到了那一刻——我这悖逆的本性,也就必然获得解答了吧。
说是乘着骑兽前进,但考虑到伊利亚和雁夜的体力,最后还是变成了两个人各带一人前进的情况。乖巧地坐在了切嗣的身前,伊利亚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吹拂过来的风。
虽然这女孩身上藏着想象之上的谜团,切嗣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她。在沉默中行过了半天的路程,兰斯指了指面前的森林:“我们必须得穿过这里才行。”
“没有别的路径可以绕过?”
“恐怕没有。”
切嗣叹了口气。森林里本来就潜伏着无数的妖魔。他将怀中特制的药粉包抛了过去:“这个也许有些作用。”
兰斯接了过来,默默地将药粉洒在骑兽和雁夜的身上。在颠簸中已经半睡着了的男人强打着精神睁开眼睛:“不用这个也没关系的。”
“不要担心我。”兰斯简单地说着,不容辩驳地将剩下的药粉都洒到了雁夜身上。
切嗣也将药粉同样地洒在了伊利亚身上。少女皱了皱眉毛,鼻子中间也跟着皱起来,样子有点像夜晚的枭鸟。
“有点难闻,请忍耐一下吧。”
切嗣说着,伸手揉了揉伊利亚的头发。
“嗯。”
轻声回答着,少女紧紧地抓住了骑兽的鞍子。
一行四人进入了森林。虽然穿过了森林就能到达目的地,但是这短短一段的路程却显得异常漫长。忽然,骑兽顿住了脚步,任人再怎么催促也不肯前进半步。
树叶的缝隙之间,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注视着贸然闯入的外人。
兰斯和切嗣从骑兽上跳了下来。妖魔猎人架起了短弩警戒着,而兰斯则将两匹骑兽的缰绳交到了雁夜手里:“请一定小心。”
雁夜默默无声地搂紧了身边的伊利亚,在骑兽中间矮下了身子。
两匹骑兽不安地动着。它们想要就此逃跑,但是雁夜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住了他们。
妖魔腥臭的气息越来越近。兰斯没有拔出背上的武器,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妖魔猎人:“你能保护他们吧。”
“……这个数量,你是要单独对敌吗?”手上握住了一把短弩,切嗣计算着隐藏在树叶之间的妖魔——二十?或者更多——“以你这样受了伤的身体?”
兰斯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他只是再一次地重复着:“请你一定保护他们。”
留下了这样的请求,黑色甲胄的战士朝着聚拢而来的妖魔群冲了过去。
来不及去呵斥同伴的战略,切嗣在心底知道,在这种数量的妖魔面前,鲁莽和计划无法构成本质的区别。他咬紧牙关扣动短弩,细小的箭枝穿破了寂静的空气、刺入了最近的妖魔的头颅。
妖魔濒死的呐喊振动了林间的空气。无数的黑色身影慢慢浮现出来,向着独自前进而没有任何防御的黑甲武士冲了过去。
“啧——!”切嗣用上了最大的速度连续发射着短弩。重复拉开弓弦的动作割裂了指尖,但他恍若未觉。
太多了。
在这种程度的妖魔面前,再多的努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除非是——那日所见的金色妖魔—--
黑色的武士似乎被妖魔吞没了。但下一刻,空气剧烈地震动起来。白色的光短暂地漂白了切嗣的视野——复数的妖魔似乎都被这光弹了开来。
在林间的正中,有一匹之前从未见过的妖魔。它的身上遍布着黑色的斑纹,紫色的鬃毛在风中飘扬着。他只要站在那里,其他的妖魔就变得畏缩起来。
“啊!”
身后传来了短暂的惊呼。切嗣回过头去,发觉躁动不安的骑兽已经因为无法忍耐强大的压力而向反方向窜了出去,顺便把缰绳缠在手上的雁夜也带了出去。
“叔叔,你去追他!”
从地上站了起来的伊利亚大声叫着。
“但是你——”
伊利亚摇了摇头。她扬起手,将红色的纸片抛在风里。
“骗了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切嗣。”
她说着,然后、一道温和的白光闪过,纯白无暇的麒麟站在原地注视着他。复数的使令从它的身边浮现了出来。
“我们能够处理这边的事情。请你务必将他救回来。”
切嗣没有再犹豫下去。背对着妖魔和使令的战斗,他朝向雁夜消失的方向奔了过去。
啊啊。
实际早就多少察觉到的。
但是真的看到的那一瞬间,还是—--
雁夜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处身于完全不认得的湖边。背部传来了剧烈的灼痛。他迟钝地举起手,看着勒进了肉里的、断得只剩下一截的缰绳。
……真是糟糕。
早知道,就不缠得这么死了。
他缓缓地,用另一只手撑着地站了起来。
每次试图去实现什么的时候,最终只是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湖边,慢慢地跪了下来,用水一点一点洗开凝结的血以将绳子解开。刺骨的疼痛让他皱起了眉头,湖水的冷冽让他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
月光推开云翳洒落了下来。他握着受伤的手,坐到了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月光荡漾的湖面让他想到了当初遇到现在的旅伴的那一天—--
……不,等等。
他惊讶地端详着周围的景象,忽然失声笑了出来。
根本不是相似的问题。
这根本就是自己从家里逃出来后看见的那个湖嘛。
“看来我反而到了你们的前头了。”雁夜自语着,望着蓝黑色的天空。
在他背后,不祥的黑色影子慢慢朝他接近了。但是沉湎于自己思绪的男人恍然未觉。
妖魔舔了舔舌头。
从对方身上散发的血腥气刺激着它的食欲。它压低了身子,无声而缓慢地接近了毫无防备的男人—--
剑光一闪。
连最后的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妖魔就已经死在了来人的剑下。
身后的动静让雁夜转过了头,看到对方的一刻才松了口气:“……切嗣先生。伊利亚和兰斯没事吧?”
注意地看着溅到了对方身上的血液,切嗣自嘲地道:“他们没事。幸好你不是麒麟——我可受不了再看见一只麒麟。”
显然雁夜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所指:“麒麟?……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
切嗣无声地挑起了眉毛。
“自从看到您的那位同行者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雁夜叹了口气,“因为我也只是在十多年前升山的时候见过一次峰麒。一开始我还认为是我认错了。怎么,您陪着他去寻找王吗?那恐怕是漫长到让人无法忍耐的旅途吧。”
切嗣没有立刻回答。在月光下,他的面孔像是凝固的石雕。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提到伊利亚的身份,而是问着:“上一次,我提到在幽雁出现麒麟的时候……您似乎反对得很强烈。”
没有风。但雁夜仍然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您知道些什么吧。”切嗣逐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猎尸者冰冷的目光压迫着白发的青年,迫使着他挪开了目光:“如果说真正的峰麒在我身边的话……这里的麒麟又是什么?只是一个单纯的骗局吗?”
雁夜双手紧紧环住了自己。平静的日子过得太久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是为什么逃出来的。他根本不该重新回到这里——他甚至能听见虫子在自己血液里爬行的声音。
“……你怎么了?”
对方忽然惨白的脸色吓了切嗣一跳。他伸手扶住了几乎无法继续坐直的青年,而后才发现复数的气息已经围住了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将手按上了剑柄,警戒地环视着四周。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缓慢自树影中步出:“又见面了,卫宫切嗣。”
“山中老人。”眯起了眼睛,切嗣开始感觉到这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谢谢您把我家的少主带了回来。我家的主人在等待着您的大驾光临。”
“快走。”雁夜在他耳边低声地说着,“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已经没办法了。”对着逐渐聚拢过来的暗杀者们叹了口气,切嗣举起了双手做出了投降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