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之二〗
在去往王都的路途中,切嗣第一次遇到了袭击小镇的妖魔群。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镇上的人一样,也以为这只是偶尔流窜的妖魔的小规模袭击而已。但是,慢慢的、数量远远超过人们想象的妖魔开始朝镇子袭来。
射光了最后的箭矢。折断了手中的长剑。在切嗣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葬身于此的时候,一道寒光砍断了面前妖魔的头颅。
身披铠甲的女人,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注视着他。
“小子,还能战斗吗?”
他无声地伸出了手。
从马侧解下了长剑扔到了切嗣手里,银发的女人倒转马头冲进了妖魔群中。而从镇子的另一头,身披重甲的军队呐喊着朝向妖魔发起了攻击。
最后在一片废墟和血腥之中,切嗣又重新看到了立在军旗下的女人。
大大的“青”字州旗侧,是书写着“清君侧”三字的白旗。
“小子,你的杀意也太明显了。”
兖州侯对着走近的切嗣露出了张扬的笑容,而尖锐的目光则一如出鞘的宝剑。
“你要杀了我这个叛贼吗?在我的铁甲军环伺之下——我不知道应赞许你的勇敢还是责骂你的愚蠢。”
“犯上者诛。”切嗣平静而冰冷地回答。纵然女子身边的兵士纷纷将手按上剑柄,他也依然毫不退缩地望向身披银甲的州侯,“无论是谁,只要想要毁灭眼下的和平,我定然一力阻止。”
银发的青州侯眯起了眼睛。她抬起手指向互相搀扶着、蹒跚地走在房屋的残迹上的镇民们:
“你管这个叫做‘和平’?”
切嗣浑身都抖了一下。青州侯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从去年开始,妖魔袭击人的事件就没有停止过。这里是峰国最靠近黄海的一个州,但在我治下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小子?——<b>失道</b>。”
“——不可能。”
切嗣几乎是本能地反驳着,但那软弱的声音连自己也欺骗不了。
“这么想也无所谓。总之我要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真相。”青州侯的话语中包含着钢铁一样的决心,“如果王失道了,至少要把麒麟救回来——王位空悬的日子,就是少一天都好。”
切嗣转开了视线。妖魔的血腥味和燃烧过后的焦臭仍然徘徊在鼻端。在倒塌的屋间传来了断续的哭声和哀鸣。
“我会跟你走。”望着一手拖着布偶、和双亲走散而茫然地站在街道一隅的女孩,切嗣宣告了自己的决心,“如果到了最后,发现你只是单纯的叛军的话——”
“——那还真是欢迎。”哼了一声,青州侯算是默许了青年的加入。她挥开斗篷站了起来,大声吆喝着手下去帮助镇民处理后事。
停留在原地的切嗣放开又握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王失道了,至少要把麒麟救回来。
如果自己的父亲失道了。
至少、要把峰麟救回来—--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绮礼发现同行的猎尸者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房间。穿戴整齐之后,青年推开门所看见的一个场景,就是看见排成一排蹲在门口的三个小男孩,动作一致地用圆滚滚的眼睛盯着绮礼。
“新来的。”
“新来的。”
“——来的。”
绮礼挑起了眉毛注视着三只团子。虽然想知道“新来的”是怎么回事,不过他疯了才会去问根本连话都说不好的小孩。这么想着,他举步绕过了由圆滚滚的身体构成的“路障”,朝向正屋走去。
细碎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回头一看,三个孩子就像母鸡身后的小鸡一样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对于完全陌生的家伙也太过缺乏防备了吧。
等等。
在没有王的此刻,从里木求得卵果本应是异常困难之事。可是这个家的孩子数量却多到不正常的地步。
他们真的都是那位名为“舞弥”的女人的孩子吗?
“啊,新来的,你醒来了就和我一起去趟镇上吧。”昨晚见过的少年匆匆从屋里走了出来,招呼着和孩子们大眼瞪小眼的青年。
本来想要拒绝,但是转念一想,绮礼问着“要做些什么”而跟了上去。
“去镇上交易,用草药和皮毛换些必需品回来。”士郎说着,将廊下准备好的一只大包丢进了绮礼怀里,“看你也没什么力气的样子,就背这包草药吧。”
“……那还真是多谢了。”
完全不做反驳,青年将包裹背了起来。背起了另一包皮毛,士郎熟门熟路地带着青年朝镇上走去。清晨的天气仍然宜人,微风吹拂着田野送来了植物的清香。少年好心情地一路哼着小调,绮礼注意到那是曾经在峰国南部听过的歌。
“你和切嗣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十年前。那时我的村子遭到了妖魔袭击,我是唯一存活下来的。”
“你不是这边的人?”
“你不知道吗?”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士郎显然无法理解绮礼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大家都是从四处来的,你不也是一样。”
想起了切嗣在郢都时塞进流浪儿手中的金币,绮礼含糊地点了点头。
“在这边比想象中要好。”以为青年是到了新地方而不安,士郎好心地道,“舞弥姐是很好的人,这边镇上的人也没有那么苛刻,只要不在别人面前变成兽形就不会有问题。”
绮礼仔细地看着赤铜色头发的少年。这目光弄得士郎有点介意起来:“怎、怎么了,这么盯着人看——”
“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很大的误解。”青年眯起了眼睛,“你是半兽?”
这次轮到士郎变得困惑不解了:“难道你不是吗?”
此时,切嗣正和舞弥走在相反方向的山间的荒僻小道上。用手拨开了过于茂盛而遮挡住去路的枝条,切嗣问着:“最近好吗?”
“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些。这边靠近远国所以气候也没那么糟,再加上孩子们都很努力。”说到这儿,舞弥笑了一下,“士郎是个不输给你的好猎人。”
“那就好。”
“你呢?”将问题抛了回去,舞弥并未忽略切嗣脸上徘徊不去的疲惫之色,“我们在这边很难能听到你的消息。”
“老样子。”切嗣无谓地道,“除非这世道改变了,我大概没办法停下来吧。”
“……真是过分啊。”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舞弥笑了,而眼睛里漫上的却是悲伤之色。
“不是明明让我停下来了吗?为什么不能给你自己同样的选择呢。”
切嗣没有回答老友的问题。一时间,充斥在二人之间的只有在落叶上响起的脚步声。
“对了。”转开了话题,切嗣问着,“伊利亚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是三个月之前,士郎在镇上偶然遇到的,见她似乎是和家人失散就先带了回来,不过后来一直也没有找到她的家人。”舞弥说着皱起了眉头,“那孩子也是半兽——说不定,是被家里人抛弃在这里的。怎么,你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深知峰国对于半兽的歧视,切嗣并没有对舞弥的猜测提出意见:“……没有。大概只是巧合罢了。”
“说起来,你这次带来的那位青年,也想让他留在这里吗?”感到对方想要结束话题,舞弥索性问出了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好奇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是半兽啊。”舞弥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切嗣你没有发觉吗?虽然具体的说不上来,但应该是羊一类的半兽吧。”
切嗣想象了一下被一只羊直愣愣地盯着的样子,不由得抖了一下。
……再怎么说印象也差太多了。
“不是那样的。”切嗣解释着,“他不是峰国的人,到这边只是为了找人而已。”
“找人?”
切嗣沉默了片刻。那天见过的金红色妖魔固执地徘徊在眼前。半兽吗?他并不是不相信舞弥的判断,但是他却无法摆脱已经存在于自己心底的怀疑。
这时候小路对面隐隐出现了人迹。他们不再说话,拉上了斗篷的兜帽,沉默地向前走去。背着麻袋的男人则用斗笠盖住了面容,对两人投来了怀疑的视线,注意到两人腰间的武器才低下了头匆匆走过。
小路沿着山的走势短暂地攀升上去。一旦到了坡顶视野就豁然开阔起来——热闹的市集仿佛凭空自下面的山谷冒了出来。
这是位于峰国北部山中的鬼市。那些无法在光天化日下拿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被暗地交易了。切嗣以前也曾在这里处理过任务中获得的一些棘手的东西,但今天他想要寻找的是鬼市中最著名的情报贩子。
鬼市一如既往地热闹。就算峰国已经在逐渐衰亡下去,也不妨碍本来就做着无本生意的人们。穿梭在用各式各样的方式遮住了面孔的人群间,切嗣注意地观察着每一个摊主,可惜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目标。
“……似乎今天不在。”舞弥低声说着。
切嗣皱起了眉。并不是说一定要依赖这个情报源,但是—--
“你在找我吗?小伙子。”
嘶哑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背后响起。切嗣回过了头。
浑身都裹在黑衣之中、唯有面孔被白色面具覆住的老人正坐在身后树下的阴影之中。从其体态来看,恐怕从鬼市开始就一直坐在了原地。如同将自己藏入了树影一般,直到出声招呼的前一刻,切嗣和舞弥都没有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奇,切嗣走到了老人面前席地坐下:“是‘山中老人’?”
“称号只不过是外在的东西而已。”嘶哑的声音从面具下方传了出来,“不过,既然世间诸人都以此名号称呼我的话,那么你以此称呼也并不算是大错。”
无暇理会对方虚张声势的开场白,切嗣单刀直入:“我想从你这儿买情报。关于峰国的麒麟的,什么都行。”
老人呵呵地笑了几声:“胃口还真是大啊,年轻人。”
切嗣什么也没说,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推到了老人面前。
“我想要的可不是这种东西。”连低头看都不看一眼,面具上的两个黑洞中似乎透出了诡异的光芒,“年轻人哟,我对你的‘人生’很有兴趣。如果要知道峰麒的情报,那么就用你自己的故事交换吧。”
切嗣眯起了眼睛。尽管他确认自己的面孔仍然在斗篷的遮挡下,对方语气中包含的某种东西还是让他觉得自己被直白地揭穿了。
“这并无讨论之价值。”他干巴巴地回复着,“在不能确定你给我提供的是何种程度的情报下,我们之间连交换的基础都并不具备。”
“真是疑心病重的小子。”山中老人哼了一声,声音随即低了下去,“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个开头吧。据说,最近有人就在这北地看见了麒麟。”
切嗣审慎地看着对方。在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山中老人就觉得抛出的诱饵已经足够一样,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
他身后的舞弥感到有些焦虑。她拍了拍切嗣的肩膀——那是他们以前约定好的、代表“放弃”的暗号。裹在黑衣里的老人让已经多年不曾厮杀的女子感到了本能的畏惧。
这个人根本不会真心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
她想着,尽量不在脸上露出焦虑的痕迹。事实上就算曾经做过一段切嗣的助手,舞弥也对男人的过去知之甚少。她知道的只是切嗣具有非比寻常的、铁打一样的神经,耐心地伏击猎物的手段,以及不会死去也不会变老的身躯。那到底是从何而来的,舞弥并不清楚。她惟一所知的,就只有偶一两次间、男人曾经隐约地提到过,他自己对于天命和麒麟的不信任。
究竟是什么促使着男人在这个时候又重新关心起了这种问题呢。
她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再一次在男人的背后送出了暗号。
可是切嗣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将金子收回了怀中,望着对面的山中老人,一字一句地说出:
“我名为卫宫切嗣。是失道而亡的前任峰王的唯一子嗣,也是——弑杀了他的凶手。”
在绮礼看来,镇上还是如昨天来的时候一样热闹——虽然来往的人群感觉和昨天有了些不同。具体来说,就是凶神恶煞的人更少了,而像士郎这样的普通人更多了。
在对士郎说明了自己并非要和他们留在一起,而是将继续和切嗣出发之后,少年短暂地惊讶着,但很快就转成了憧憬羡慕的表情。
“真好呐。我也想要和切嗣一起去旅行。”
“就算被人视作不吉祥之人赶出村外也没关系?”
士郎顿时露出一脸被冒犯的表情:“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知道切嗣救了多少人。我一直在憧憬着成为切嗣那样的人——”
绮礼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少年的表情过分执着、甚至可以称得上光芒四射了。哪怕只是在回想中闪现,都会错觉眼中残留下短暂的烧灼感。
对于始终迷茫着的青年而言,最匮乏的,就是像士郎所拥有的那样单纯而不顾一切的执着。
“……在好奇吗?”即使青年不会留在这里,士郎也本能地信任和切嗣在一起的所有人——看到了绮礼的表情,他好意地解说着,“虽然这边听起来很乱,不过大家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子。晚上不在镇上四处乱转就不会出事。”
绮礼简单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对这边彻底失去了兴趣。
等到切嗣回来就出发吧。想要知道的事情,还没有从男人那里问出来—--
“在那边。我们到了。”
士郎说着,走向路旁的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子。走近之后,里面散发出的动物毛皮的气味让绮礼本能地皱起了眉。
“……我在这里等你就好了。”
他说着站住了脚,不准备接近那家铺子。
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士郎交代了让他不要乱跑便自己钻进了铺子。
将肩上装满草药的包裹放在一边,绮礼坐在了街边的一块条石上,无趣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不好意思,可以坐在您的旁边吗?”
绮礼转过头,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他的左半脸不知被什么侵蚀了,显得异样的僵硬和死板,就连眼球也爬上了白色的云翳;过分惨白的脸色,就像再继续站下去就要跌倒一样。
“请坐。”
绮礼简短地说。
露出了“得救了”的表情,男人坐了下来。注意到他的手上并没有因为年龄而起的皱纹,绮礼判断出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其实还很年轻。他坐在那里,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儿,但还是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您这个样子,也许应该去医院比较好。”
绮礼说着。
“给您带来困扰了吗?啊,请不要担心,这并不是疾病。”白发青年说着,笑了起来——因为半边脸不能动,这笑容看起来倍加诡异,“而且也并没有医治的方法。”
绮礼不再言语。他并非真正感到关心。勾起他兴趣的,是不时从白发青年眼底掠过的阴沉之色,和从青年身周隐约散发出来的一抹妖魔的气息。
对面的铺子中匆匆走出来了一位紫色长发的男人。第一眼没有找到要等的人,他焦急地在街上扫视了一圈,看到了在绮礼身边坐着的白发青年才匆匆地奔了过来:“——雁夜!”
“处理好了?”白发青年问着。
“嗯。”简短地回答着,对方伸手扶起了青年。对着绮礼点了点头,两人便相携离去了。
“绮礼。”这时,去卖皮毛的士郎也完成了交易跑了过来,“麻烦你等了,我们去药店吧。”
绮礼站了起来。他不禁再度往两人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刚才的奇怪组合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能够化成人形的妖魔吗……
跟着士郎走向了药店的方向,绮礼不自知地勾起了嘴角。
也许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罢。
再一次地,青年的心脏,基于完全和本能相违的期待而愉悦地加快了搏动。
离开了鬼市,切嗣和舞弥一前一后地走在来时的小径上。正午的日光透过了树荫也变得不再炙热。偶尔传来的悉索声,是被惊吓到的小动物慌张地窜入树林的声音。最终,还是切嗣首先打破了沉默:“抱歉。”
舞弥抬起了头注视着男人的背影。在过去的长久岁月中,这个身影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步。她跟随在对方身后、和对方一起战斗、被对方所救有时候也救了对方。尽管如此,今天男人所讲出的一切,她亦是第一次听说。与其说感到了愤怒和被隐瞒,不如说—--
她摇了摇头:“你没有道歉的需要。对我而言,你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去,这一切都不重要——因为切嗣一直是这样的人。”
切嗣停住了脚步。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肯对自己宽容一些呢——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答案。”
舞弥皱起了眉头,就像吐出这些字句是比让她去厮杀还要困难的事情。
“……这样是没有尽头的。”
切嗣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再度开始向前走了。
“我是被你所救的。还有士郎,孩子们,大家……”没有立刻追上去,舞弥觉得自己的眼睛变得湿润,“这也不行吗?对你而言,即使做到了这个份上,也仍然不够吗?”
不够。
背负在他身上的罪孽,早已没有洗清的办法了。就算他可以救一个人,因为他的愚行而死去的人又有多少呢。
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有人都能得救的事情。那么,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多数的得救,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如果再早些、认识到自己的谬误就好了。
如果再早些,意识到天道的残酷,而抛弃自己那过分骄傲的理想就好了。
但是一切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卫宫切嗣必须肩负着所有的死,继续行走在这逐渐衰败的土地上—--
身后的舞弥忽然短暂地惊呼起来。
他抬起了头,看见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冒起了浓浓的黑烟。
那是家的方向。
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地,在狭小的兽道上疾奔起来。
“笨蛋。”
说出了这样的评语,伊利亚用力地在绷带的最后系上了一个死结。
“……真是对不起,小姐。”
身材高大的男人,因为这句话而深深地低下了头。
如果单看这场景的话……在某个意义上倒挺像主人在训斥自己的大狗的。在旁边的白发青年则皱着眉头,一边咳嗽一边辩解着:“伊利亚小姐……请您不要责怪兰斯。他是为了保护同行的我才……”
“不,是在下的能力不足才导致的。”
“不,是我的错……”
伊利亚眨了眨眼睛,感到有趣似地望着眼前的两个人。看来似乎已经不用自己操心了——她退后一步,深深地喘了口气,看向屋子另一边正在给士郎包扎的青年。
“不要动。”绮礼一如既往地冷静。
“……虽然你这么说……”
已经化成出了半兽的样子的少年不适地动着被捉住了的后腿,脖子上的一圈褐色的毛已经完全炸了开来。
“很快的。”
绮礼说着,利落地把药粉倒在了擦伤的伤口上。
红褐色的小狼险些没嚎叫出来,他恨恨地望着把绷带一圈圈缠在自己后腿上的青年,咬牙切齿地说:“这只是小伤——就算放着不管也会好的……疼疼疼疼!”
“就算是小伤,也是被妖魔抓出来的。”跳到了士郎的面前,伊利亚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呼噜着他背后炸起来的毛,“不好好包扎的话,士郎你想以后都三条腿走路吗?”
“伊利亚……”无奈地念着少女的名字,士郎试图从这种被抱住的不利局面中挣脱,“谁会三条腿走路啦……就算变成这个样子我也一直用两条腿走路啊。”
“那只剩下一条腿不是更糟糕?”
绮礼将绷带打上了结,退后一步,看着抱着士郎脖子撒娇的少女。
在买完东西回来的路上,果不其然地碰到了妖魔袭击事件——被围困的对手还正好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二人组。虽然紫色长发的男人确实有以一敌十的本事,因为要护住身后的白发青年就只能打得缩手缩脚。看到这个景象,士郎已经丢了身上的包裹,化出半兽的样子扑了上去。
一番打斗之后——途中因为妖魔喷火而变得稍微麻烦了些——妖魔总算是退散了。稍微受了点小伤的士郎还好,名为“兰斯”的紫发男人相较就严重得多了。“先到我家去休息一下吧”——接受了少年的建议的二人,一进门就看见了据说是“寻找了多日的走失的大小姐”。
……真的只是这样吗?
绮礼看着和士郎玩闹的少女,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本来不可能这样地接近正在流血的伤口的。但是,那对血腥感到厌恶的本能却意外地变得迟钝起来。
就像整个人被套在了套子里。
要问因为什么——仔细想来,也只有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了。
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伊利亚朝着绮礼露出了微笑,然后将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士郎!”匆匆冲进来的舞弥,看到了屋里的状况而大大松了口气,“在那边看到着火的时候我们急死了……怎么回事?”
总算让伊利亚放开了自己的脖子,士郎老实地回答着:“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妖魔袭击……唔,这是同样遭到袭击的雁夜先生和兰斯先生,他们其实是来找伊利亚的……”
虽然带着伤口,兰斯还是站了起来,朝着舞弥躬身一揖:“舞弥小姐,我已经听小姐提到您了。真是多谢您能够收留她。”
“不、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不理会那边交换着的客气的寒暄,绮礼走到了从早晨起来就不见踪影的男人身边:“一上午都没见到你。”
“稍微出去办了点事情。”观察着新来的两人,切嗣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下次请告诉我一声吧。”绮礼低声道,“佣金已经给你了。我差点以为你想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之后就卷款潜逃。”
切嗣平淡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也可以找别的佣兵继续上路。你不是还有很多积蓄吗?”
这让青年禁不住再次感到了一阵焦躁。
切嗣的话犹如暗示着分离随时都会发生。
这可不行。
“……这么小看我的信誉吗,混蛋。”看到绮礼顿时阴暗下去的脸色,切嗣嗤了一声,“就算决定终止合约也会好好和你说的。别担心了大少爷。”
伸手抓住了猎尸者的前臂——用的力道让切嗣皱了下眉,绮礼在切嗣的耳边说着:“——别忘记了你说过这话。”
看着青年离开屋中的背影,切嗣将手插入兜里,确认着从山中老人处交换来的纸条。一瞬间,他的眼神冷了下来。但在向着和伊利亚打闹的士郎走去的时候,他又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在最终确定了所有人都没有大碍之后,民生问题被迅速提上了台面。
“还好今天背的东西多!”庆幸着自己的先见之明,士郎和舞弥联手把想要帮忙的切嗣挡在了厨房外面。
“切嗣你陪孩子玩就好。”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
“听说叔叔曾经把厨房烧了呢,是真的吗?”伊利亚天真地歪头看着被拒之门外的切嗣。
“……只有那么一次到底要说多久啊。”切嗣无奈地道。
伊利亚狡黠地笑了笑。她抬起头看着男人:“叔叔,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往北去吧。”切嗣模糊地说,“你们要回自己的生国吗?”
伊利亚摇了摇头。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像真正的大人那样:“在这里还有事情没做完。”
切嗣皱起了眉头:“这边可不适合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旅行。”
伊利亚抿着嘴笑了起来。这表情让她恢复了少女的神情:“没关系。我有兰斯帮忙嘛。——而且,也不会是很久的事情了。”在切嗣来得及继续追问之前,伊利亚就摆了摆手:“所以、叔叔完全不用为我们担心哦。我听士郎讲过,叔叔也是在做很危险的工作,那一定也是很辛苦的事情吧。”
切嗣望着伊利亚。
银色长发的少女收敛了笑容,认真地问着:“你会感到幸福吗,切嗣?”
一瞬间、少女的影像和脑海中的记忆微妙地重叠起来。
看着男人愕然的样子,伊利亚懊悔似地皱起了眉头:“哎、这是个傻瓜问题。因为叔叔是一定会幸福的。”
切嗣有些愕然地望着她。
“伊利亚姐姐——”
一手拖着布偶的、挂着眼泪的小女孩插入了两人的对话。似乎知道了刚刚熟悉起来的人又要离开,她紧紧地拖住了对方的衣襟。
“哎呀,怎么哭成这样……”伊利亚转过身,“来,姐姐带你去那边玩好不好?”
虽然想要叫住离去的少女,切嗣也知道这孩子一定不会再对自己说什么了。怀抱着复杂而苦涩的心情,他坐在了桌边,望着一旁游戏的孩子。意外地是,总是沉默寡言的绮礼此时却被三只小团子缠上了——就好像爬到青年头上就能获得什么奖励一样,三个孩子正在手口并用地往上爬着。
自求多福吧。
不能否认心头掠过的实际上是某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一阵咳嗽声让切嗣注意到了同样在桌子边坐着的白发男人。他看着绮礼和三兄弟的表情与其说是觉得可爱、不如说是感到了无法解释的“疑惑”。
……有什么不对的吗?
切嗣试探地问着:“雁夜先生……?”
白发的青年才注意到切嗣在自己身边,转过了头:“贸然过来打搅,给您添麻烦了。”
“没什么的。我们也是来这里借宿的,和你们的状况是一样的。”切嗣注意着对方面上仿佛侵蚀一样的伤痕,“舞弥收留了您家的大小姐还真是巧合啊……”
雁夜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和兰斯他们一起同行,但并不是一家人。”
切嗣挑眉。独身的旅行者和商队一起出行的事情并不罕见。但一位病人和一位少女和其护卫的组合就只能让人感到诡异了。疲惫地笑了笑,雁夜继续解释着:“同行的方向一样。我家离这里不远,而他们也恰好要去那边。”
“那您也是峰国人了。”
注视着仍然被三个孩子爬在身上的绮礼,雁夜缓慢地点了点头。
“离这里很近的话,代郡?还是平阳?”
“幽雁。啊,是个很小的地方,您没听过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恰好最近听到过。事实上,我们恐怕不久之后也要去那边。”切嗣故作不经意地观察着青年的表情,“您有什么指点吗?”
“那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现在估计也更糟了。”
“是吗?不过,我倒是听说,最近似乎有麒麟在那里出现。”
一瞬间,雁夜的脸上掠过了强烈的憎恨。那憎恨的表情烧掉了他的疲惫和虚弱,反而让他恢复了原本青年的模样:“您一定是听错了。在那种污秽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出现麒麟那种东西。”
“您如此肯定吗?”切嗣故意地问着,“毕竟,再怎么说,天命难测——”
雁夜看起来想要说什么,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就仿佛这样能将流出来的鲜血堵回去一样。切嗣递过了怀中的软纸:“……您真的没关系吗?”
“比你看到得要好得多。”自嘲地说着,雁夜利落地擦去了嘴角的血渍,“别看这个样子,就算再活一百年也没问题。”
“开饭了——!”士郎的高声宣告打断了切嗣继续追问的计划。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帮着端菜和摆桌子,最后大人和孩子总算都在桌边找到了自己的位子,本来受伤去休息的兰斯也出现了——甚至看起来还比同行的雁夜更精神些。他一边往同行者碗里夹着菜,一边向舞弥问着:“舞弥小姐,我想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交易骑兽的场所?”
“在镇上有一处。你们这么快就要出发吗?”舞弥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现在虽然是气候最好的时候,但毕竟……”
兰斯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伊利亚,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雁夜。他似乎也感觉到继续前进似乎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但又有什么理由促使着他无法停下一般。
“我也正好有事要去幽雁。”切嗣忽然插入了对话之中,“不如一起上路如何?”
这次伊利亚抬起了头。出乎意料地,她转向了紧贴着切嗣坐下的绮礼:“大哥哥,那边可是很危险的哟?”
“没关系。”绮礼根本无所谓。
“……这样不太好吧。”雁夜提出了反对意见,但他的脸上也并没有自信的表情。
“以现在的状况而言,同行的人越多越好。”兰斯低声地解释着。
“那就这么定了吧。”伊利亚再一次地确认着,“大哥哥,你真的没关系吗?”
绮礼正想说什么,却被切嗣打断了:“他留在这里。”
“切嗣!”青年立刻抗议着。但是切嗣简单地打断了他:“前后用不了三天。你留在这里,我会回来找你的。——舞弥,他就拜托你了。”
绮礼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事实上,直到切嗣买完了骑兽回来,一贯固执的青年也没有提出更多的意见。
……这次意外地听话嘛。
看着已经闷头拉了被子睡觉的绮礼,切嗣这么想着。他脱下了斗篷和长靴钻到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他看不到的背面,青年从枕下掏出了一面小镜子,反复地确认了之后,又重新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