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百战死 下
七
——因此,叶修这句话一出,屋里静得一时只听得外面飒飒风声。
最终韩文清开了口:“便按你说,明日召集众将将此事说了。”
叶修便笑:“不愧是老韩。”
张新杰慢慢点了点头,却特地看了韩文清一眼。韩文清知道自己军师有话要说,便找个借口和他一起出屋。直出了院,张新杰才道:“此事事关重大,便算做成,亦是功过难以定论。陶轩若掌握朝政,确实将于我军不利,只这一节,却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韩文清沉默片刻,此时风亦一阵紧如一阵,眼见天边阴云翻滚不定,便知今天晚上便还要变天。他最终确定这边说话,屋里那个人肯定是听不见,才道:“这事,我亦有个计较。……”
等到韩文清与张新杰终于商量定了,天便已全黑了下来。他顶着风走回自己卧房,进门便发现已经有人鸠占鹊巢,老实不客气地躺在他床上,听见他脚步也不回头:“老韩,借我床睡一晚上。”
韩文清无奈:“你叫我睡哪儿?”
“我这不是看你东边还有张榻嘛。”叶修在床上将被子裹到下巴上,眯着眼睛笑,看起来浑然没有半点前太子尊严。那玩意儿,他在自己面前基本也从来没有过便是——韩文清叹了口气,道:
“火盆再给你加点儿炭?”
“烦劳韩大将军。”
于是韩文清在边上炭框里取了炭加进火盆里。叶修裹在被子里,问:“商量得怎么样?”
“尽快起行。”韩文清停一瞬,又道,“——江南叶家,便是你弟弟被寄送的地方?”
“老韩你可真够敏锐,一个叶字就想这么多。”叶修虽这么说,也没有隐瞒他意思,“我前年找到的他,别说,还真跟我长得一样。”
韩文清点了点头,又道:“你京中还有人。”——这话却以肯定口气道出。
“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从牢里跑的?我路上遇见你军中人,还特地给了他条子——若他按条子找去,便能和我京中人手会合。”叶修道。
“你碰上张佳乐?”
“哦,那人便是百花张佳乐?”叶修先一讶,又笑,“老韩你可以啊,霸图这是能人越来越多了。”
韩文清看他一眼,道:“赶一日路,不累么?睡觉。”说着自己也去整榻上毯子。叶修道声好,便翻个身。韩文清吹了蜡烛,自上了榻——这榻倒还是之前某任主将留下,长短其实不够,韩文清半只脚在外面。但叶修过来毕竟是机密,不好声张——韩文清想着明天怎么得再安排他,却听见外面风渐渐小了,渐渐地寒气又泛上来,不知是不是又下雪了。
好在韩文清有内力护体,便拉了拉毯子,合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有一道轻微格格声响起——却还和一般老鼠声音不同。韩文清心里奇怪,听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叶修牙关打战。
他自己翻两个身,终于睡不着,问:“你还冷?”
叶修没答他。
韩文清先点亮蜡烛才去看他,却看男人正将自己裹在被中——这回是就露出头顶,跟只大茧子似的。他伸手掀起叶修被子,问:“——怎么回事?”
叶修嘴唇都有些青白:“没想到,……你这儿,这么冷。”
韩文清探了探叶修身上,发现几乎没一丝热气——便算他现在没换冬被,怎么也到不了这个程度:“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叶修看他脸色反而翻个白眼:“你这儿审犯人呐?”
韩文清虽然问,心里也知道天牢里那些阴损手段,当即放了烛台,道:“你往里些。”
叶修瞪他。
韩文清哪管这些,吹了蜡烛就上了床,扯了被子盖住两人,又伸手抱住叶修。男人身上极凉,抱住时候才发现一阵一阵止不住地抖着,便连牙关打战声音听起来也分外惊心动魄。
但韩文清只是将手臂又紧了紧,说:“快睡。”
叶修先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老韩,你以后找媳妇儿,可不能这么个样儿,还不把你媳妇儿吓到了?”
韩文清脸更黑——问题是黑里也没人看见,脸色震慑没往常有用,他只能闷一晌,道:“就你废话多。”
叶修似乎嘀咕了句什么,身体倒是自动自发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时已快要三更,屋外风早息了,唯有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进来。但两个人分一份温热,便似总比一个人孤寒长夜好得多。韩文清最后听见谯鼓远远响了数声,便也坠进梦里。
——那又是三年前事了。
八
韩文清回京述职那日,叶修倒真是在城外十里长亭迎的他——不过自然不是和皇帝一起,也没带随从官员,若不是韩文清眼尖,恐怕就要以为亭中坐着的,不过是个寻常路人。
他勒了马,道:“太子殿下。”
叶修本来靠着柱子像是在打盹,听见韩文清声音才张开眼睛:“老韩。”
韩文清这下看到他正脸,才发现叶修还没有三年前见到时候精神,眼下两抹黛青是怎么也掩不去了。他心里一动,再开口已经问:“你多少天没好好睡觉?”
叶修自然不会责怪他失礼,只摆摆手,浑然不在意样子:“两三天?最近事多,忙了些。不过知道你今天回来,就想着怎么也得出来迎一迎你——可惜这不是凯旋,请不得皇叔百官,可惜可惜。”
韩文清无语,半晌才道:“我当年就想说,你戏文看得太多。”
叶修反而正色:“韩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看戏里都是假事,不知道人生里原有一样悲欢离合。”
韩文清也不知道叶修又和谁学来这些话,但想到他们两人起初如何把臂交游,到了现在边关朝堂千里之遥,却还能得在这长亭上一接——心里莫名生出些陌生感触,翻身下了马:“你来迎我,不带酒席?”
“自是带了,”叶修侧身让出桌面,“——不过老规矩,你喝,我看。”
酒自然是观鹤楼的酒,有仆人张罗烫好,几样下酒小菜也都整洁新鲜。韩文清照例慢慢喝——就算在边关上过了这么多年,他喝酒也便还是一样慢腾腾的。叶修拿茶陪他,只是点得极浓,韩文清都皱了眉头:“这么浓的茶,你今晚不睡觉了?”
“你亦听说今夏黄河水患,如今工部那边一团焦头烂额,我又被派去监理,浑不得闲的。”叶修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休说这些个劳什子,老韩。”
韩文清仰头干了杯中酒——这下喝得快了,酒意朦朦胧胧撞上来,他开口竟问:“没人帮你?”
“有啊。工部新来的年轻侍中肖时钦便很得力。”
“我不是说工部。”
叶修便看他,半晌才道:“你要来帮我?”
韩文清又端起酒杯。刚才那点酒意风一吹就退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莽撞,道:“我怎么会。”
“是啊。边关如何少得了你韩文清,朝中也缺不得太子叶秋。”叶修微笑一下,“当浮一大白。”
韩文清做个敬酒动作,又是一口仰尽。他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既定位子,一人守着边关,一人镇于朝中,永远是相隔千里动如参商。这念头让他酒意更重些,他索性将杯子撂在桌上:“不能再喝了。”
“如此便回去吧。”叶修说着便起身,“你这几日在家,我再上门去讨教就是。”
韩文清回家之后自然先去见过韩老爹。钦国公先是嘉许一番他在边关功绩,又道:“看来你这太子党帽子,是无论如何摘不掉了。”
韩文清刚想说什么,韩老爹摇了摇头:“……也好。如今朝中事体你也知道,陶轩那一派之人,尚空谈轻实务,远非长久之策。更何况,三年前一战,我们韩家早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也没什么可说。要不是太子,我今天也未必见得到我家儿子。”
韩文清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叫了一声“爹”。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钦国公拍拍自己儿子肩膀,便叫他走了。
于是次日韩文清便依礼觐见,皇帝面上对他十分嘉许,赏赐他与霸图诸人许多东西,倒是不见疏远打压。韩文清心里松了口气,自回家陪着父母,晚上亦不忘在院里多点两盏灯笼。
只是直到他再度离京,叶修一次也没有来。
九
霸图一军,在韩文清治下,从来是铁板一块、行如雷霆。韩张二人第二日与众将商议过后,诸将都同意杀上京师——陶轩这几年没少给边关诸将穿小鞋,众人一听目前状况竟是要他上位,都按捺不住;更别提当年叶修与众将同进同出,一同上阵厮杀的,情谊自是不同,众人心里亦多少存了报仇心思。叶修倒不敢出面,基本便躲在韩文清屋里,只用信鸽联络诸家供给粮草。
一日韩文清问他:“你便再不想回朝中?”
正写信的叶修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也并非全未想过。只是真做起来,恐怕杀伐太重。”
韩文清道:“你当年同我上阵,将胡人杀得听了‘一叶之秋’名字便要退避三里,我原来不知你这般心软。”
“我若真心软,便不会来此找你。”叶修摇头,“只能说,我对朝中之事,从未特别眷恋。”
“那之后你想做什么?”韩文清问。
“在你军中做个小兵,”叶修挑一下眉,“——不知道韩大将军收不收?”
韩文清忽然就听见自己心跳声,极响亮地,在耳边一声一声。
只是最后他也没回答叶修。
是年立秋,霸图一军打“清君侧”旗号,率三万精锐挥师南下。京中禁军不堪用,更有人以为内应,围城三日即降。
韩文清这一次见到老皇帝,却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状况。他一身盔甲,未去武器,刀刃上甚至还沾着未擦去血液。然而他依然是恭敬跪倒行了礼,却被上面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起来。
“韩将军,你这一次,却将朕逼得够呛。”
韩文清站起来,按礼低着头,并不直视,只道:“丞相陶轩残害忠良,这件事便我一个人忍得,天下早晚忍之不得。”
皇帝靠在宽大龙椅上,年老枯瘦身体反而被衬得更小。他似乎是没在听韩文清说什么,半晌才道:“——他去找你了罢。”
韩文清猛地抬起头,身上甲胄都一响。
皇帝并未责怪他失礼,只道:“其实他没做错什么。只是人一旦坐上这个位子,原来觉得自己能放下的东西,就放不下了……照这么说,仍是我对不起他多些。韩将军,你让他进来罢。”
韩文清无声退下了。出来看见叶修正在那边和张佳乐一唱一和地斗闷子——南疆弩师还真按叶修给的条子找过去了,结果里应外合,攻城时候立了大功——只不过张佳乐不服气地恨,硬说叶修隐瞒身份,叫他千里迢迢跑来京师,心太黑。叶修说我教你来是帮你——正说着时候,韩文清便出来,道:“今上叫你进去。”
一时诸人都安静下来。叶修倒施施然,理了衣襟就进去了。张新杰看韩文清脸色,道:“可还按计划?”
韩文清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叶修出来,面上也说不出悲喜,正要对韩文清说什么,便看韩文清带头拜了下去,道:
“参见吾皇。”
叶修一时僵在原地。张新杰亦跟着拜倒,又道:“——当年圣上留有两子,长子叶秋留于京中,次子叶修由方外之人带走,如今太子既被奸人所害,霸图多方寻访,找到另一位先帝之子,迎回京城,乃是使正统重归太祖一脉。”
叶修目光来回看着韩文清和张新杰:“这话也能有人信?”
“我们早传出去做了话本,”张佳乐道,“又找了钦天监王杰希背书,最近京中传得正热闹呢。”
叶修还想再说什么,韩文清却抬头看他:“——边关不能没有我韩文清,朝中亦不能没有你叶修。在你那么多废话中,就这句还真有道理。”
叶修定定看他一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便连着一个月都是忙乱。老皇帝下了一通诏书就自己闭居去享太上皇清福了;陶轩一众下了大理寺问罪,各自去职外放不等;叶修总算用回自己名字,朝中诸人虽有察觉,但在满街传开故事里亦不好说什么。韩文清立于武官班中,看着大殿上男人一身黄袍,冕旒晖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边关上,叶修对他说便在你军里做个小兵的事。
但终究还是不行。
将军百战于边关,帝王运筹于龙庭,人生分位早便定好。他望着男人面孔,一时觉得陌生,但细看下去,又在那张皇帝面具后,辨出他所熟悉叶修的轮廓来。
此时叶修也看过来。两人默然凝视一刻,听通赞唱一声“跪,搢笏”——韩文清便低了头,随众人拜下去。
——这样便好。
在韩文清预备离京之前,他那总在夜里点着灯笼的院子终于是又来了访客。叶修一身短衣,背了却邪,从墙头上跳下来倒还和当年一般轻盈:“老韩。”
韩文清正坐在院里,石桌上已经摆了酒菜:“我觉得你今天会来。”——倒也不加尊称。
叶修一笑,坐在他对面:“还是老规矩,你喝,我看。”
这似乎已成了惯例。韩文清自己斟了酒,又有点头疼:“你这个酒量,祭天时候怎么办?”
“换白水呗,不然又怎么办?饮一杯酒,然后倒了,岂不是要命。”叶修拿筷子单捡素什锦里面笋尖吃,“反倒是老韩你,酒量见长啊。”
“在边关哪有不喝酒的。”韩文清道,“你若练着些,如何练不出来?”
叶修想了想,道:“不成。咱俩这都是十年的老规矩了,不能坏了。”
韩文清瞪他,但叶修只笑,也不怕他这张享誉边关的黑脸。气氛一时轻松起来,就仿佛还是十年前,他不过是“大漠孤烟”,男人不过是“一叶之秋”——两人似是都默契着,不想坏了这错觉,只捡无关紧要的事情说,边关上有什么趣闻,京里出了什么奇人,张新杰一到子时必定睡觉,张佳乐照例倒霉得找不到客栈……最后壶里酒亦尽了,两人看着最后一杯酒,竟然都沉默袭来。
“——明天便走?”
叶修问。
“明日便走。”
韩文清答。
叶修默然片刻,道:“我其实想叫你留在京里。但今年气候既寒,只恐又有胡马南下……”这事情两人都明白,却也不用再往下说了。他又停了一刻,才道:“老韩,我不准备立后。”
韩文清这真吃了一惊。叶修却继续说:“我预备等皇叔孩子大了,便将这位子交给他。这话说得轻易,我只不想自己有了妻子,也和皇叔一样生了私心。”
韩文清看着他,目光似是能将他看个通透,道:“只是如此?”
叶修一指墙边却邪:“我把却邪留给你,若我变了初心,你便用却邪干了我就行。”
韩文清直接摇头:“我不要。单凭‘大漠孤烟’拳法,我就能将你干死,何须却邪?你只给我把话说明白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看见叶修夺过他面前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韩文清还没来得及制止,就看叶修俯身过来——竟是又将酒还给了他。
“——这样,你总明白了罢?”
叶修低声道,多少还是过了酒气,连脸都红了起来。
韩文清终于明白,自己能忍到现在真是太客气了。
钦天监里,王杰希学生正观测天象,忽然紧张起来,忙对老师道:“师父,您快来看,有客星犯于帝星,只恐于国不利。”
王杰希本来在边上看书,听到此话便起身,眯起眼睛朝空中看了一看,又摇头 道:“——不必多虑,这不过是某人又去会老相好罢了。这种情形,以后不要往簿子上记。”
学生唯唯诺诺应了,也不解其中奥秘。王杰希摇了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却是嘴角都勾了起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