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阙 上
一
夜深。月静。
并无凄凄的夜鸟,搅扰这般的平静;然却有阵阵的水声从院后传来,惊得嘤嘤的秋虫俱收了振翅。刚从井上打来的水纵在夏末的夜里也显得冰冷刺骨,却被身着单衣的少年,毫不犹豫地举起,然后从头上倾下。
这般的净身,对少年而言,已经成为寻常的功课。
他的师傅教导他的第一课,便是要对剑怀有敬意。
因为只有有了敬意,才能让你铸出的剑,成为灵性的存在。
回到屋子里以干布拭净了发,小心束起。换好干净的衣衫,短摆窄袖并无半分累赘之处。
从拜到天下第一铸剑师门下的那天起到现在已有三年。
这样的课程,一共已经进行了十一次。
而昨天的时候,当他交出了练习铸成的第九十九柄刃器的时候,那孤傲的老者点点头道—--
明天,我们来上最后一课。
少年克制住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推开了剑庐的门。宽阔的屋中几乎是一无所有。霜般的月色从敞开的天窗投下,在那之下端坐着一名须发皓然的老者,闭目养神。
少年上前一步,深深施礼:“师父。”
老者并没有抬起他沉重的眼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而少年早已习惯老者的寡言,深施一礼后,恭敬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已经教过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少年恭敬地低下头:“师父这三年给弟子上了十一课,教了弟子剑礼,剑锋,剑钝,剑刚,剑柔,剑火,剑水,剑形,剑意,剑神,剑魂。”
“不错。你都记得。”
“师父教诲,弟子不敢或忘。”
老者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知道这些,铸出一柄好剑,已是足够了。”
少年在膝头收紧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指,抬头看着师父。然而那老者却显得疲惫和沉重起来,仿佛长年逃避的岁月分量,都在这短短一刻里加在了他的身上。良久,他才道:“若想铸出一柄神兵利刃,你还必须知道,何为剑殇。”
剑殇?
少年微微地皱起眉头,扬声问:“师父,弟子不明。宝剑神守乾元太一,以至刚无俦为意,游走无间为形,再兼以锋钝刚柔水火,以避过亢而有悔;用仁义礼智信五德,以凝其魂性于正道,表天地仁德于千古,则何以为亡?如何有殇?”
老者微微摇头,缓道:“天地之道,在于有无之间。你若不能悟此,终不能达道。”
少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咬住了唇。良久,他才问:“师父,道虽如此,你可曾见过剑殇?”
老者的眼神忽然迷茫起来,像是透过了这小小一庐,望向了广袤的天地之际。
身前的少年流露出轻微兴奋的目光。
他终于点了点头。
“将那边架子上的玉匣取下来罢。”
少年起身走过去,很快便回转来,手上托一狭长玉匣,二尺有奇。看见老者微微点头,他将白玉的盖子轻轻掀开。
霎时间,少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抹闪电,一条白虹。然而瞬间的眩目之后,他只看见玉匣中那凝住秋水也似的剑。月华如霜,更给剑锋镀上一层青碧的光芒,恍惚之间若有流转之意。
少年几乎是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师父。然而老者只是轻声道:“再观。”
少年低下头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看那柄剑。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剑身,竟是已经断成了两截。
“此剑名曰巨阙。”老者的声音空茫苍远,“他原来的主人,你当也听说过,便是六十年前名动一时的南侠,展昭。”
二
康定二年。
虽然节令已是二月,但这北地边关,总要比中原来得寒些。朔风下来依旧是割脸如刀的痛楚,满眼里尽是漫漫的荒草,没有半点绿意春色。一个身着武官服色的年轻男子,在镇戎军城头上略略张望一下,便快步下了城,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路上,两三围火闲谈的老兵见了他,俱都起身施礼:“展护卫。”
年轻人点点头作为还礼:“张火头,你们几个身子大好了?”
“总算是熬过了这个冬天呐。”为首的那个笑得诚恳,“若是过几天出征,当还能杀他几个西夏兵回本。”
年轻人失笑——虽然心知他可能不会再上战场了也并不说破,只道:“张火头您可真是壮志不已啊,若都像您这般,我们这些小字辈的就没了杀敌的机会。”
老兵哈哈一笑,朝着年轻人挥了挥手中酒袋:“展护卫您要不要来些?新到的烧刀子。”
惯常都挽拒了离开的年轻人,这一次却意外地继续问道:“王家酒铺的么?”
“可不呢。”
年轻人微微一笑:“您几个继续享用罢,我还有些事,先去了。”——说是离去,却悄然改变了步伐的方向。
最后回到自己营帐的年轻人,手里已是多了一小坛烧酒。先放了剑,继而把酒放了炉上温着,年轻人走到榻前,摇一下在上面蜷作一团的人:“玉堂,我带了酒回来,你且喝口暖一暖身子。”
床上人本裹在被子里,此时费劲转动身体,倒像是一只大蚕在动。年轻人看得有趣,但还是好心地扶了对方倚壁坐着。在床上躺的久了,那人发髻全散下来,黑发更映出苍白脸色,就连眼角眉梢惯带的煞气也单薄了几分。他看着年轻人去倒酒,不由低咒:“鬼老天!这边怎么冷成这样——”
这时年轻人已经端了酒回来喂他喝下,眼中担忧,可说出来的话却似在抱怨:“我与你说这边冬日长,莫要急着过来,你为什么就不听人一句劝呢。”
床上的人就了对方的手慢慢饮下烧酒,顿时五脏六腑中起了一阵热气,将那四肢间寒痛去了许多,不由笑道:“猫儿,我不听人劝早是出名的。而且,你今年过年都没得回去,莫说我担心,连包大人公孙先生也担心——若再让我等到三月,那可着实的为难我了。”
“驻守边关,那能那么容易回来的?”年轻人说着,叹了口气,“战事至今,已近三年,我是去年才到这边支援,而那些兵士们却已是两年未得归家了。”
——这年轻人,正是挂职开封的御前护卫展昭,只因宋夏边事连年不绝,边境上又缺少将才,去年一张圣旨便将江湖中著名的南侠调到了边关。而白玉堂和展昭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本来自也从开封跟了过来,没想边境苦寒更甚中原,惹动白玉堂旧伤不得安宁,便被展昭早早打发回去——却只转过年来没过多久,这白耗子又径自跑了回来。可这旧患既在,也不会转年即痊,于是白玉堂只好又在展昭勒令之下乖乖留在营帐中休息。
这时借酒驱了两三分入骨寒气,白玉堂不由得精神起来,又看展昭神色抑郁,叹口气道:“猫儿你便是这个死性子,担心别人的事情总比自己更多,我若不在这里看着你,却如何能安心?”
展昭心中一暖,但看看白玉堂苍白脸色,不禁苦笑:“你若能更顾了自己身子,才来和我说这种话罢。”
“唉,我怎么知道都过了龙抬头竟还如此!”白玉堂忿忿道,“开封里已是暖和得紧了。”
“中原如何和这边相比?”展昭说着又倒了杯酒递过去,“你倒忘了去年九月间这边寒气已惹得你旧伤发作了。”
“……九月底。”
“哪有什么差别。”
“多说也有一个月。”
“……先乖乖喝酒!”
白玉堂嘀咕一声,但还是乖乖就着展昭手把酒喝了。展昭放了杯子,将酒坛移了地方:“剩下这些,晚上兑些药帮你擦身。”
白玉堂闻言,笑道:“猫儿你真够贤惠~”
“我看你是皮痒了。”展昭淡淡道。
“……果然还是禁不住开玩笑啊。”白玉堂又嘀咕一句。
展昭回身看白玉堂还在那里坐着,不禁皱眉:“还不快回去躺好?小心又着了寒气。”
“刚喝了酒,没关系的。”白玉堂不以为意,“整日躺,骨头都懒了。”
“别忘了陷空岛信鸽还在我手上。还是尽快叫卢大哥他们过来,我也放心些。”
白玉堂闻听此言,迅速翻身躺好,还不望拉好被子。展昭笑笑,过去帮他押好被角。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暖和啊……”
“三月里当不致有如此寒风。”展昭看着重新裹成蚕茧的白玉堂,担忧之色不禁又浮了上来,“——不若你还是先回开封去罢。”
白玉堂翻个白眼:“现在已经是二月十一了,再加上来回,我到了开封停不几日便得返回,你说这又何苦?而且,也许不及三月,天气便可回暖……”
展昭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传令兵已是匆匆跑了进来,叫一声:“报!展护卫,任将军中帐有请!”
展昭无法,只道一声回来再说,便和传令兵匆匆的去了。
三
那日展昭终于是匆匆的去了。
其实年前的时候,经略副使韩公便已经建议发泾原、鄜延两路兵反击西夏。——若是那样,展昭也不会在镇戎军待到二月。只是同任副使的范公认为过于轻动恐有不妥,圣上一道再议的旨意,便这般耽搁了下来。
可兵势总是瞬息万变,你这里尚还群臣朝议,那边元昊已经发兵来攻。于是韩公命下,令环庆路副都部署任福率兵数万,自镇戎军经怀远城、得胜寨至羊牧隆城出夏军之后,以伺机破敌。展昭本即在任福部下,自然也一同前往。
命令一下,便也没什么空余时间了。展昭匆匆回了营帐,交待白玉堂万事小心,一切等回来再议。白玉堂自是不甘,硬要起身随了前去。
展昭瞪他一眼:“若再这样,我保证四位岛主不日即到。”
毕竟信鸽悬于人手,白玉堂没法,只得骨碌碌转着眼睛,想要等大军走远了再跟去。
这点小心思自是被防他乱来的展昭猜到,当即摘了壁上画影:“此去危险,玉堂你画影借我,也得些许助力。”
白玉堂哇哇怪叫:“什么助力展小猫你又不使双剑,老实把爷画影留下!”
展昭哪还听他,顺手又将他石子囊背在身上。
“喂喂你的暗器是袖箭啊好不好……”
展昭一笑:“放心好了,我不会刘备借荆州一去不还的,玉堂你老实在镇戎歇息几天,等着我们回来庆功。——啊,那个烧酒,这几天我没法子帮你买了,你自省些喝。柴火什么的,我交待了老张……”
白玉堂大叹:“得了,你且去罢,我乖乖听信便是。”
展昭笑笑,也不说什么,转身离去。
白玉堂忽然想起忘记再说句小心珍重,撑起身来,却只看见了不停晃动的帘幕。
过了三天,被展昭请来照看病人的张火头带来消息说宋军一路顺利,任将军一路转到张义堡南处得了胜仗,已是追着残兵下去了,不数日当有大捷。
白玉堂心里一松,耳边却忽然隐隐听到什么——尖锐细长又带些呼哨,极像是城里养鸽人用的鸽哨声音。
他皱眉,问张火头:“你可听到什么动静?”
老兵摇摇头:“——不是这火烧木头?”
白玉堂凝神再听,却已无了。心里一笑,想这些日子卧床,连幻听都出来了。也不知道这鬼老天什么时候才暖和些,难道真要他在床上躺到三月不成?
本来依他性子,定是要折腾一番的;但是对着那个人眼底深处的一点内疚,白玉堂便有再大本事,也只得是乖乖听命。
那日晚上越发的寒,棉被也抵隔不住,顺着旧伤处处渗到骨头缝子里的酸麻。白玉堂辗转半宿,不知为何耳边响的净是鸽哨声,一声一声连接不断。
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算是睡着。
胡乱作了些梦,醒来一头一身冷汗,却什么都不记得。
桌旁烧酒只剩了底。
白玉堂定一定神,想说不定明天,不,今天猫儿就带着庆功酒归来,也未可知。
他不是说了么,“等着我们回来庆功”……
这时候帘幕又掀开,白玉堂支起身子望去,却是张火头披着斗笠蓑衣进来,上面皆是雪花,不禁咋舌:“可是外面下雪了?”
“下了,大得紧哪!”张火头一边应着,一边把手中木柴加入帐中火塘里去,“怪不得昨夜那般冷,出来一看——乖乖好家伙!整个儿都白起来了!今年春天寒得紧,去年也没冷成这样!任将军他们走的时候,就带了三天口粮,现在也不知道辎重跟过去了没,唉……”
白玉堂听到这里,心中忽然一震:“只有三天口粮?那岂不是今天便该回来?”
“侠客爷您是不知军里事,”张火头笑眯眯道,“他们当时带得少是为了走的快,可是真去得远了,经略使也定派辎重补给过去的。”
白玉堂自知不懂,听了张火头这般说,便也点点头。
张火头将手中柴火俱都加了,闲扯几句便走了。
白玉堂一人待在帐里,旧伤仍是酸痛不定,不禁开始暗恨自己无能。——可那年从冲霄楼里出来,自己都忖了必死,能留一命如今已经万幸,怎么还能要求尽如从前?
只是……任福军队还无半点消息。
外面恐是还在下雪,偌大一个镇戎军城,竟被雪花遮掩得没了半点声音。火塘里火虽比昨晚大了许多,但也不见丝毫热气。白玉堂躺在帐里,渐渐地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不是今天……
也许就是明天。
这么大雪,那猫儿穿得够么?别得了风寒。若是真的那般,就轮到白爷爷我照顾他了,还要嘲笑他几声才好……
一直到了晚上,前面也没半点消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