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之前和结束之后 番外
直至世界尽头
当我遵循惯例将那一事情向上级教会报告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会真的得到什么回应——毕竟,连我自己在看那则报告的时候都觉得那近似于某个乡下傻瓜的胡言乱语。所以,当我接到电话,听到会有巡回神父到你那里去彻底调查这一事件的时候,我足足发呆了半分钟才搞明白对方提的究竟是什么事并手忙脚乱地找到铅笔记下对方的到达时间。
那一日相当地冷。即使是在白夜期间也不代表北极圈内的岛屿会有实质意义的“夏日”。由于我还占着年轻力壮的便宜所以还受得了,但过些年头我就必须得换个地方了:如果我老了之后不想得关节炎的话。当我开着自己的那辆休旅车到达北部群岛唯一的轮渡港口之时,我发现尽管我已经提前了一刻钟从教会出发,但今天的轮渡显然比往常来得更早。
……这可真是对不住了呐。
并非完全认真地在心里道着歉,我将车停在路边,正准备下车四处寻找一圈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旅游咨询处屋檐下面的、那个存在感过于鲜明的男人。
我连忙下了车朝他走过去。越走近我就越发现,那强烈的存在感不仅是因为对方亚裔的相貌和黑色法衣和黄铜十字架的打扮(尽管光靠这些,就足以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引人侧目了);更是因为对方的神情:
那是仿佛准备着随时将眼前的平静世界打碎的神情。
一阵冷颤穿过了我的后背。
这时,那巡回神父注意到了我。他微微弯起了嘴角,在零星飘落的雨丝中向我走来。
“米歇尔·皮特森神父?”
“是我。”我压下了心中那阵奇怪的战栗,伸手短暂和他一握——他的手大而有力,让我想起安息日来参加弥撒的渔夫们。所谓的驱魔师吗?那可是和我这种整天待在屋子里的神父完全两样的人种,“您是——?”
“言峰。”亚裔面孔的神父发出了一串的音节。
“啊,您是来自日本的?”
“只是家父从那里来。我是出生在意大利的。”
我笑了笑:“那可和这里的气候完全不同。希望您带了足够的衣服。”
言峰神父短暂地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显得异常深邃——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请您不用担心。我已经习惯了各地的气候。”
我有点儿维持不住笑容,对着我的车做了个“请”的姿势。坐进了车里之后,言峰神父要求着:“请您把这里的‘恶魔事件’讲给我听罢。”
“好的。”
我说着,开动车子驶入逐渐变密的雨幕。刚才从渡轮上下来的汽车已经走了大半,狭窄的道路回复了安静和空旷——这对我是件好事,因为我的驾驶技术可不是那么值得信赖的。黑色的山峰掩进了低徊的雨云之中,承接着雨水的大海则加深了颜色:现在本也是涨潮的时候。我打开了雨灯,一边沿着道路前进一边想着措辞。
其实一开始,只是有个人和我说“看见了幽灵”这样的事情。并不真正相信的我好好安慰了那孩子一番,交给了他一些圣水就让他回去了。在这种阴森的地方,你可以被你的想象力吓死:这里太荒芜,每个石头和树上都仿佛可以隐藏着精怪,夜晚漫长得让人绝望。比起鬼魂,我更担心忧郁症。
但是,那之后的第二天,出海的渔船忽然遇上了风暴。
“恕我插一句,这里的风暴多吗?”
不,并不多。再怎么说也快接近千禧年了,人们可不像之前那样在浪尖上讨生活了。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危险,但毕竟要好得多了。在风暴中有个小伙子被卷下海去,那基本就是没指望了,您知道。开始我以为那只是个巧合:问题是,那个幽灵又一次出现了。这次看见他的不止一个人。
“接着第二天又出现了风暴。”
正是这样。村民们十分不安,说那是会带来灾难的恶魔。在这种小村,传言总是来得特别快。就算我们开着机械船和德国车,连上了卫星电视和互联网,那也不代表这里的人和城市里的人一样现代。那个幽灵——这次人们看见他徘徊在海边,像是对着大海在说些什么——诅咒之类的,如果您相信。有些人拒绝第二天出海,但也有人认为这只是无稽之谈。从结果来看,那些保守的人们获胜了:风暴再次来袭。又一条年轻的生命被大海吞噬了。
言峰神父平静地听着我的讲述。我偷瞄他一眼:在他的脸上既无惊讶之情,也无嘲笑之意。也许他习惯于听这种不怎么靠谱的故事了。
再怎么说,并不是我要求你来的。我这么对自己说,试图减轻一分把意大利出身的神父拉到这么个鬼地方的歉疚——我做梦都想在盛夏的时候,在南部的棕榈树下的金色沙滩上好好度个假。不过眼下是没办法了。我苦笑一下,开车驶入事件发生的小村,直接绕到我之前预定好的木屋门口停下。
“我似乎并未看到教会的建筑。”言峰神父下了车后对我说。
“教会在反方向的镇上。为了调查方便,我觉得您住在这里也许更合适。”我拎起他的行李——黑色的皮包意外地轻,“我给您找了一间度假小屋。”
言峰神父挑了下眉毛。我走上台阶,转动门把,门并没有锁:如我交代的那样。这不错,如果他们忘记这件事情我就需要在这个点儿去敲门了:“言峰神父,请进。”
屋子里很舒适。你可以闻到淡淡的杉木味道。起居室足够大,有舒适的沙发、厨房以及餐桌,但也就仅此而已。虽然配备了厨房和最低限度的厨具,我很难想像对方拿起锅铲的样子。稍微指给他屋中的各种设备后,我们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您需要咖啡吗?”
“不,谢谢。”言峰神父微笑着回答,“我对这事件的后续更感兴趣。”
这真心让我犯了难。我踌躇了片刻,才道:“准确地说,这事件没什么后续。那幽灵确实出现了第三次,可是这一次没有出现风暴。一切都平静得要命。我个人感觉这事件已经结束了——我只是作为常规备忘附在工作报告之中。”潜台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您会被派到这个地方来。
“这可令人头疼了。”言峰神父的声音低沉而无起伏。如果不是知道他是驱魔师我会以为他隶属异端审问局。他稍微思考了片刻,说:“我想稍微和当事人谈一谈。”
“当然。”
我说,并不知道这确切地代表着什么。
第二天我们借用了渔业管理处的办公室。由于语言的问题,我必须全程陪在一边翻译——这使得我们的询问效率大幅下降了。村民们非常乐于来到办公室,抱着一杯咖啡或者加了白兰地的红茶或者单纯的烈酒,和“上帝派他远道而来的神父”好好说说那恶魔事件。
——虽然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享受着有人来访的乐趣。
“我当然见过那个恶魔。”村头的格朗老爹抱着他的伏特加,在我几次咳嗽之后才勉强停止了继续将酒瓶凑到嘴边的动作,“那是个还挺帅的小伙子,该死的,我就是被它的障眼法蒙住了眼,否则以好圣母的名义,我绝对让它脑袋开瓢儿。我看见他就站在海滩上——喏,那边的海滩,在大半夜的时候,对着大海下诅咒。神父,您博学多闻,一定听过这种事儿,恶魔能呼唤水妖,是不?我当时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否则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看在好圣母的份儿上——”
“哦,神父,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这个地方多么容易遭到邪恶的入侵。”用厚厚的黑色披肩裹住自己的阿蒙森太太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仍然在神经质的颤抖着,“我的儿子,他已经回不来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天天气是那么的好——我甚至还在门廊上晒了一会儿太阳,想着我的小约翰,想着他一会儿要带着新鲜的鱼回来。可是……”她终于忍耐不住而哭泣起来。我好言安慰了她许久,向她保证约翰的灵魂一定已经被圣彼得迎进了天国之门才勉强让她安静下来。
言峰神父并没有表现出不耐。同样地,他也并没有继续询问下去的意思。可是阿蒙森太太还有话要说:“神父,您得把我们从那恶魔手里拯救出来。我见过他,在那个白夜开始的晚上,他在沙滩上,和他的恶魔伙伴在一起——”
“恶魔伙伴?”听到我的翻译,言峰神父挑了挑眉。
“我想她也许是看错了。”我有点儿尴尬。事实上阿蒙森太太描述的那个人我见过——并不是什么恶魔,而是一个来自东方的旅行者:我甚至让他搭过便车,那个穿着黑色风衣、头发在两侧翘起有点儿像猫耳朵的年轻人怎么看也和恶魔一点儿也沾不上边。我要怎么和言峰神父解释这件事?我放过阿蒙森太太喋喋不休的那些关于黑色风衣和东方面孔的话,试图将话题导入一个比较合理的方向。阿蒙森太太完全不懂英语:这帮了我的忙。
下一个进来的是弗格森。他并非一直居住在本地,而是去南边上了大学,甚至弄了个硕士的名头才回到这小村,然后他在村中经营一家画廊,每年夏天从游客手里捞钱。我看过他的画:虽然缺少成为大师的素质,但却足够赏心悦目:“尊敬的神父,我认为您是白来一趟了。恶魔这东西,圣经上可没有记载,不是吗?我倒是很感谢教会还没忘记我们这世界尽头的小村子。可是您真的相信恶魔的存在吗?”
我将这问题翻译过去。言峰神父微笑了——和平时的那种单纯弯起嘴角微笑不一样,而是真心感到兴味而露出的笑容。
“您不相信恶魔。这很好,至少您免于被诱惑的可能。”
弗格森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笑得一阵前仰后合:“那您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个神秘主义者,我会特地去山上寻找地精。您没听说过?就是那种住在没人能到达的洞穴里的小家伙。这算是本国的土特产,和海盗一样出名。至于传得这么厉害的恶魔——我倒觉得,对方是个忧郁的幽灵呢。”
“您相信幽灵?”
“当然。我收集了不少这方面的材料——不过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看见我露出的惊讶表情,弗格森满意地笑起来,“亲爱的老皮特森,你也惊讶了吧?我跟谁都没说过这件事。我甚至还画了画。”
他说着,从身边的袋子里拿出被牛皮纸包好的画框——在他进来的时候我还想过他带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他充满暗示意味地笑笑,然后揭开牛皮纸。
那是午夜阳光下的海滩。色调暧昧,橙红、淡紫和深蓝巧妙地调和在一起。沙滩上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黑色的卷发,仿佛和沙滩融化成一体的白衣,还有拖出去的长而庞大的黑色影子—--
“蒙克的风格。如何?”
……这根本没有任何辨认上的意义吧。
我已经不想发表评论了。但是言峰神父仔细看着那幅画。
“这个影子是?”
“唔,在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影子会变得特别长。像是怪兽潜伏其中。”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你确实看到的?”
当我把问题翻译过去之后,弗格森眨了眨眼睛,最后咒了一声。
“F*ck. 我怎么会没想到这点。”他失去了兴致,胡乱将油画塞回袋子,“我还以为我真的看到了幽灵。见鬼。打扰你们了。——不过神父,你现在应该可以放心了。这个鬼地方根本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恶魔’。”
我惊讶地看着弗格森离去又看了看安坐原地的言峰神父。幽灵自然是不会有影子的。我们怎么会没想到这个呢?
“下一个。”
言峰神父说。他的嘴角仍然微微上翘着。
“这开始有趣起来了,皮特森神父。”
之后的询问并无任何进展。我们反复在那几个点上打转:深夜在沙滩上徘徊的年轻人,诡异的暴风雨,上帝和恶魔的关系,教义里是否允许恶魔的存在,甚至还有两三个人坚持认为是异国的游客召来了恶魔(那可怜的日本游客,他也许该给他的风衣换个颜色)。天啊,我希望这不会成为种族歧视的证据被公布出去。
三天下来我觉得身心俱疲。实时翻译极大地考验了我的英语水平,而且总是重复那些事情也让我感到疲惫。至于言峰神父,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我感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不耐。说实话,那些以“巡回神父”为名的驱魔师们,日常工作可不是这样的——我听说过一些传言。
这样就够了。
第三天结束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走回他暂居的木屋,对他的工作表示了极大的赞赏,并委婉地暗示再这样下去也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我会向上级教会汇报,并感谢您无私的帮助的。”我说,一脸“这都是我的错”的样子,“说到底,这一切都起于我的思虑不周。”
“皮特森神父,您只是尽忠职守而已。”言峰神父一如既往地平静,“您没有任何需要责备自己的部分。再说,这对我而言也是相当不错的休假。”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我也只有苦笑:“我们或许可以在下周继续询问,因为后天就是弥撒日,我需要做一系列的准备。”
“这自然没有问题。晚安,愿天主守护您的归程。”
“晚安。”
我看着言峰神父转身走进屋门,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车边。这样,我至少可以得到三天的喘息。想着藏在地窖里的红葡萄酒,我朝向自己的教会驶去——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在这地方天空就像永远关不上的水龙头,偶尔的阳光才是天主真正的恩赐。
开了二十分钟的时候,车前灯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影:他站在路边,挥动手臂像是在拦车。
Jesus.
我踩下了刹车。那人走了过来,轻轻敲了下车窗:“先生?”
我打开了车窗。那个人没有任何雨具,他的头发被雨打湿而贴在了头上,看上去无比狼狈。
“哦老天。您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想知道——”从东方来的旅行者用不熟练的本地话问着,但是地名发得字正腔圆:正是我刚刚离开的村子,“——还有多远。”
“您是徒步旅行者?——您可真是挑了最糟糕的时候。上来吧先生,我送您过去。”
我说着,示意他进来。
那人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神父先生,我现在可都湿透了。”
“这样下去您会冻死在半路上的。”我坚持着,“请进来吧,只是二十分钟的路而已。”
最后男人放弃了坚持,拉开车门坐到车里。我找了个稍微空旷的地方调了个头,拉着这可怜的徒步旅行者向我刚才离开的村子而去。
“您是从哪儿来的?”
“日本。”
“哦,我们这儿现在见到的日本人可越来越多啦。”之前那个日本旅行者不算,现在村里还住着个日本神父。我想着,并没说出来。
“是吗?这真是巧。”他说着,水珠不断从头发上滴落下来。在车内黯淡的光线中他看起来有点儿眼熟,但是我不确定是否见过:这些亚洲人对我而言都长得差不多。
“您以前也来过这里吗?”
“嗯。”他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车厢内变得过分沉默——我有点儿想开音响,不过里面放的是重金属的CD。这让我打消了念头——你可以有点儿和身份不那么符合的小爱好,但是拿到别人面前来就不太合适了。
二十分钟的车程并不长。他在村口下了车,道谢之后就朝村内走去——几近融入雨幕的背影也让我觉得眼熟。我曾经在哪儿见过他吗?我摇了摇头,将其归结为既视感,怀着日行一善的好心情,重新掉头驶向教会。
天仍然阴着,但白夜里并没有真正的夜晚。
再次见到言峰神父是三天之后的事情。这时,愿意继续来谈这件事情的村民已经很少了:他们和我们一样敏锐地察觉到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解决的可能。只要幽灵不再出现,再有经验的驱魔师也难以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昨天在镇上碰到格朗老爹的时候,他还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说——那个神父没什么问题吧?看起来根本靠不住的样子。
唉,这可不能让言峰神父听见。
我坐在只有我们两人的办公室里,尽量不让这思绪影响表情。上一个村民已经离开快要二十分钟了。我开始思考怎么自然又得体地和言峰神父说我们的调查已经可以到此为止——就在这时,言峰神父忽然问了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想到的问题:“似乎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有见到第一目击者。”
“呃?”
“您一开始就提到过的,第一个和您说他‘看到了幽灵’的那位。”
我叹了口气:“抱歉,言峰神父,如果您说的是凯文·温塞特的话,他已经无法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了。”
言峰神父挑了挑眉。
“是的……他已经去到主的身边了。那是一次摩托车事故,他在路上不幸和载货卡车相撞……这对他家人是个很大的打击,您知道,他可是他家唯一的孩子。他们在上个月离开了岛上。听说是去南边的城市了。”
言峰神父沉吟着,最终说:“我想去他家里看一看。”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抹隐秘的亮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言峰神父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我觉得这怎么也比继续坐在漏风的渔业办公室里来得要好。我找到他们的邻居,要来了温塞特夫妇保管在他们那里的钥匙——他们对我全盘信任,尤其是听说我们要继续调查那“恶魔事件”之后。
“也许真的是和那个孩子有些关系。”埃尔文太太喃喃地对我说,“要知道,一开始是他最早看见的。他死了之后,一切也平静下来了。”
“艾米莉!”她的先生低声呵斥着她。她歉疚地笑了笑,把钥匙放在我的手里。
也许只是心理作用,那钥匙在我手心比冰还要凉。
言峰神父什么都没有说。我们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房子——温塞特夫妇离开的时候只是简单地在沙发上套上了防尘罩,剩下的什么都没动,仿佛他们只是临时出门转身就会回来。我忽然有些轻微地反胃,像是自己正在做着根本不应该做的事情。
但是言峰神父目标明确。他略看过一楼的起居室和书房之后就上了楼,跳过主卧室走进凯文的房间。在看到那景象的时候我确信他的父母甚至不敢第二次进入他的卧室,即使进来了也不忍心移动一丝半点的东西。被子和几件衣服就这么散乱地扔在床上,游戏手柄仍胡乱地丢在地上。一沓写到一半的黄色稿纸随意压在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上——现在已经没人为他还书了。我不相信在这里能找到什么线索,言峰神父却饶有兴致地翻查着。
“您在寻找什么呢?”
“我在想,也许他真的认识幽灵也说不定。”
我完全糊涂了。言峰神父在年轻人那堆得乱糟糟的架子间翻了一会儿——我看来是毫无目的的,可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什么:一个胜利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唇边。
“来看看这个。”
他说着,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张照片:还是少年的凯文和一个青年的合影。他们站在海滩上,午夜太阳在他们身后的海面上悬着,一种虚弱而浅淡的橙红色,像是彩纸剪出的伪品。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青年那黑色的卷发——这让我呻吟了一声。
“看来您认识他。”
“那是我到任后举办的第一个葬礼。”我放下了相片,感觉像是有人从后面重重给了我一拳,“文森特·格雷戈斯。他住在更南边一点儿的村里,但是我知道——我应该想起来,凯文和他的关系非常好。”
言峰神父将相片重新夹回了书中——我现在才注意到那是一本圣经,谨慎地放回了架子上。
“看来就是这样了。”
“所以,是他好友的灵魂在试图阻止他的死亡?”我伸手扶住了桌子——这一切都太超出我的想象了,“这种事可能发生吗?怪不得那天凯文心烦意乱地来找我……如果他看到了文森特……哦,老天啊。这实在太残酷了……”
“我倒不这么觉得。”言峰神父说着,他的表情太过微妙,有一瞬我甚至觉得他在微笑,“您听说过‘时间旅行者’吗?”
我从未听说过。
不过也只到今天为止。
回到教会之后,我独自躺在平日早已习惯的那张硬板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今天言峰神父所说的那些仍然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固然,作为一位见多识广的驱魔师,他说的很可能就是这事件的真相——对于命运的改窜会造成“侵蚀”,那就是奇怪风暴的来源;而无论文森特如何试图提醒自己的朋友,凯文还是迎来了注定的死亡。
但是这也太过悲伤了。
我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披上了外衣走出房门。深夜的空气沁凉一新,只剩下海鸥在晾晒鳕鱼干的房上吵嚷着。我拉紧了外衣,沿着平时散步的小道向海边走去。
深碧的海水冲刷着黑色的礁石,留下了白色的泡沫。天色像是黎明前那样——但难得地没有阴云密布。我望着远处,想要寻找和照片中那样的午夜太阳,可是天际上只有浅淡的鱼肚白色。
“白夜已经结束了。”
突兀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黑色卷发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边。
如果不是今天刚看过照片,我会将他当成哪个深夜起来散步的旅游者。现在,我却能够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文森特。”
“凯文还是死了,是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死者——尽管在他自己的时间里,他无疑还在生。尽管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文森特已经从我的脸上读到了答案。
“我知道他最终还是死了。就算我怎么想让他活下去也没有用……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的,像那个该死的混蛋所说的那样……”他说着,手指紧紧抓住了岸边的铁栏。
“文森特。”我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你们会相见的,在永生的国里。”
“我们是罪人呐,神父。”他的笑容扭曲得接近哭泣,“天国不曾给我们安排席位。我只希望凯文能够尽可能地幸福……”
我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是什么——这所料未及,偏偏在心底某个地方我又预先知道了。我走近他,用右手在他的额及胸口画上十字:“——天上的主会看顾你,赦免你们的罪,让你们进入永生的国。在那里没有苦痛亦没有匮乏。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
文森特望着我。
这不是正规的祈祷词,我比谁都清楚。可是我只是想这样祈祷,为他,为他们,为了这些穿越了时间,却始终受着命运折磨的人们——哪怕这只是虚伪到完全无用的词句也好。
最终文森特什么也没有说。
他的身体渐渐透明起来,消失在了清澄的夜气中。
我静静地站在海边,直到太阳再次跃出了地平线,用那虚弱而浅淡的橙红色光线宣告着短暂的夜晚的结束,才转头往回走去。
我知道我大概不会和任何人提起这个夜晚。遑论将它写在报告中。
唯一可以告诉村民的,就是那“恶魔”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那之后又过了几年——也许有五六年,我想——我仍然停留在这北岛上尽着我神父的职责。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言峰神父的音讯,也再也没有见到过文森特。在这几近世界尽头的岛屿上,再也不曾出现过任何和恶魔沾边的事物。
这是足以感念神恩的平静。
某一天,我照例去那村子探望病人。在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那栋木屋里来了旅客。
“是日本人呢。”
村民这样和我说。
我知道自己本应按计划的那样驾车返回教会。取而代之的,就好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在身后催促着一样,我朝向那木屋走去,并在自己反悔之前按下了门铃。
也许对方根本不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门打开了。
那并不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来自日本的男人有着猫耳朵一样的发型。他显得衰老了很多——但他的发型还是提醒了我很久以前的记忆:“卫宫先生?您还记得吗,大概五六年您曾经在港口搭过我的车——?”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和善地笑了笑:“是的,我还记得,多亏您的好心,皮特森神父。”
“您又来旅游了吗?”
“啊。算是吧……”他说,眼中闪过怀念的神色,“我一直忘不了这里。当我的孩子跟我说你应该出去度个长假的时候,我最终还是来了这儿。——您愿意来杯咖啡吗?”
后来我们坐在了起居室的餐桌边,一人一杯咖啡,是卫宫先生用屋中的咖啡机做的。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儿日子,在沙滩上散散步看看海鸥——他这么说着,咳嗽起来。那咳嗽的声音让我有点儿在意:“您的身体还好吗?”
“就是这个样子,并不会更坏了。”他说,并不很放在心上。那态度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死期的人才有的那一种。冰冷的手指抓紧了我的胃部——只是作为路人,我并没有任何理由多说什么,除了端起咖啡啜饮一口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之外。
察觉到我的不自在,他歉意地笑笑,转向别的话题。这很奇怪,尽管我们只见过一次,但是我却想和他说说那些发生过的事儿——也许因为这光景太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外面正是和现在一样的白夜,而不苟言笑的巡回神父正坐在我对面,询问着关于“恶魔”的事件—--
我忘记我是如何开始述说的,但等我发觉的时候,我已经讲了所有的故事——关于凯文和文森特,悲剧的海难,远道而来的言峰神父,“时间旅行者”,以及白夜结束那一晚、在海边的邂逅。将把这一切都说完了之后我才感到不安起来:
“抱歉,一不小心就说了太多……您会觉得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吧?”
“怎么会。”卫宫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他回答的声音太轻以至于我险些没有听见:
“因为我也是时间旅行者。”
“您说什么?”
我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是卫宫只是笑了笑:“是我阻止了文森特。”
“我不明白……”我轻微地摇着头,却想起文森特曾经说过一次的、有人劝说过他停下一切。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已经注定的东西是无法被改变的——那就是我们的工作。”卫宫苦笑了一下,“不是份好差事,可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死去,总得有人去干呐。”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才明白他句子中的意思:“您是说,所有的一切——这所有的生死都已经注定好了吗?”
“在世界的层面上,是的。”
我想反驳他,但在风暴中所丧失的性命却让我停下了追问。我明白这绝非眼前男人的错,可是我却仍然觉得有什么自己也理解不了的东西在我心底躁动着、驱使着我问了出来:
“您这么说——难道您就没有想要改变的事情吗?”
“当然有啊。”
出乎我意料地,卫宫给出的是肯定的答案。
“无论多少次地跳过时间……哪怕跑到这个世界尽头也想要改变的事情,是有的。”
在那一瞬间,男人仿佛落寞的神情,意外地和那日白夜中黑发青年的笑脸重合起来。
我动了动嘴唇,想要问他是否真的改变了过去——可是那答案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我无声地端起了面前的咖啡。冷掉的黑色液体已经过于苦涩,可是我还是一口气地将它喝了下去。
“我会为您祈祷的。”
我说,不去看卫宫先生的脸,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那间屋子。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那似乎是在白夜的沙滩上,或者是在南方的棕榈及太阳上——我不确定那地点,但我看见了所有人都相亲相爱地在一起。
独自一人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但是,那样的世界一定是有的吧。不在这世界的尽头,不在地上任一处领土,不在这注定要以死亡告终的尘世中,而在永生的国里—--
这样想着,我跪在了神像的面前,默默地祈祷着。
全知全能的主啊,请让那样的国降临吧。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