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之二〗
峰国的麒麟,是选不出王的麒麟。
因为这样的传言感到了沮丧,通过四令门而来的升山者逐年减少。
“没有关系的。这是王没有出现的缘故,而不是峰麒的错。”
面对着升山者们离去后空荡荡的大厅,照料峰麒的女官笃定地对黑麒麟说着。
然而峰麒只是沉默着。
并不是因为无法选王的事实本身而焦虑。恰恰相反,峰麒焦虑着的,是“没有焦虑”这个事实。
再如何努力地学习身为麒麟应该掌握的一切知识也好。再怎样去收服使令也好。峰麒空虚的内心,也没有产生半点的波澜。
理论上,那些都是麒麟天生便具备的品德和能力。但是,感觉不到的东西就是感觉不到。
“……峰麒,也许你应该离开蓬山了。”
隐约感觉到了对方的焦躁,女官叹了口气,这样对麒麟进言着。
峰麒抬起了眼睛。
“离开蓬山?”
“不能升山的王是有的。有时候,王还会流落到蓬莱或昆仑。”女官说出了蓬山的众人一直对年纪尚幼的麒麟所隐藏的实情,“很多麒麟,都是在自己的生国找到王的。”
峰麒站了起来:“那么,我要去峰国。”
女官紧紧地绞住了双手。
就算是已经拥有大量使令的黑麒麟,贸然地离开黄海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等到麒麟十八岁的时候才允许离山,这是蓬山女仙中不成文的约定;但是,始终注视着峰麒的女官却知道,沉默不语的蓬山公究竟是多么地焦虑。
——哪怕只早一天遇到王也好。
在心里这样地祈祷着,女官没有劝阻匆匆地跑向殿外的麒麟。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从自己身后离去的身影。
这是正确的决定吗?她并不知道。
只是在那一瞬间——她预感到自己所保护了这么多年的麒麟,再也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奔跑着的峰麒褪去了人形。
如骏马一般矫健的身体。黑色绸缎一样迎风飘扬的鬃毛和金色的角。它那修长的四肢上腾起了云气,托着麒麟奔跑在黄海的云海之上。
只是还不够努力而已。
只是还没有尝试足够多的可能。
朝向峰国的方向奔跑着,峰麒这样对自己说着。
早晚有一天会寻找到王。
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切的怀疑和焦虑都会变成乌有—--
“……你一直站在这儿?”
略带惊讶的问话,打断了青年的思绪。他抬起眼睛,看着满手都是泥污的妖魔猎人。
切嗣笑了一下。
“真是孩子气。走吧,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了。”
绮礼默默无言地跟在了男人身后。在村头的水井边洗过了手,忙碌了一上午的人们从老人和孩子们带来的提篮中拿出了粗糙的面饼。
“只能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提供这样的餐点,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将面饼递到了绮礼和切嗣手中,村长缓慢地说着。
“不,对于出门在外的旅人而言,一顿热餐已经是足够的恩赐了。”切嗣微笑着回答——而绮礼已经掰开面饼吃了起来。看着青年的吃相,村长也跟着露出了微笑:“……等到雨停了之后,你们还是要往北方而去吗?听说那里可不太平啊。”
“没关系。我们不会做更多的停留,如果要去远国的话,穿过北郡毕竟是最近的路径。”用半真半假的答案应付着村长,切嗣并不想说出两人的真实目的。
“要去远国吗……”村长沉吟着,一抹羡慕的神情短暂地掠过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听说远王是在位已达百年的贤明之王。如果我们的国家也能尽快迎来王就好了——”
切嗣沉默下来。他低下头,掰开手中的粗面饼,无言地送入了口中。粗糙的食物颗粒摩擦着干涩的喉咙——就算比旅行时的干粮来得要好,但这也绝非让人愉快的食物。尽管如此,切嗣也知道,若不是因为今天是必须付出劳力的日子,人们根本不可能舍得使用面粉。
“啊啊,我这个老糊涂。”知道这绝非什么让人愉快的话题,村长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后,就将安静重新留给了外来的客人。
“……之前,你也是住在这样的村子中吗?”似乎并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一般,在村长离开之后,绮礼直接地问着。
“怎么?”收拾了心情,切嗣望向年轻的同伴。
“用镰刀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
“可惜猜错了。我小时候是住在城市里的。学会做农活是后来的事情。”切嗣平静地说着,“猎尸者可不是什么有保证的活计,为了避免饿肚子,总得在两份工作之间找点活干。”
听到这里,绮礼上下打量着切嗣。
“看不出来你是会为金钱所苦的人。”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切嗣无谓地说,继续将面饼送进了口中。
绮礼知道以他有限的阅历,他确实无法解读眼前的男人。但是,好奇心却前所未有地在青年的胸膛中鼓动着:“你为什么要成为妖魔猎人呢?”
切嗣看了青年一眼。那是完全拒绝回答问题的眼神。
……真是可恶。
虽然这样想着,比起焦躁,慢慢在绮礼心底萌发的却是他从未体会过的陌生情绪。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他继续追问着:“不能说吗?”
被对方过于直接的态度弄得苦恼起来。切嗣叹了口气,想着怎么把事情搪塞过去的时候,矮小瘦削的女孩已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先、先生!”
绮礼有些恼火地看着突然的闯入者。然而名为夏丽的少女并没有足够敏锐到察觉对方的不悦:“您能给我继续讲郢都的事情吗?”
青年皱起了眉头。在他来得及说什么之前,身边的猎尸者已经接过了话头:“小姑娘想去郢都玩吗?”
“去郢都……”夏丽用力摇着头,“太远了根本不可能吧。”
“别这么说啊。等到道路上没有那么多妖魔的时候,也许你的父母就会带你去那儿玩呢。”意外地露出了绮礼从来没有见过的柔和表情,切嗣对年幼的少女说着。
羞涩地笑了笑,夏丽改变了提问的对象:“先生,郢都是不是真的很大?”
“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想从城市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需要整整半天才可以。”
“有那么大!”少女吃惊地道。
“可不是。而且商店也有很多……”
绮礼更深地皱起了眉头。
和夏丽谈着话的卫宫切嗣——没错,就是像个普通人一样。男人露出了虚伪的、父亲一样的笑容。就连空洞的眼睛也显得温和起来。
特意抢过话头的缘故,是在恐惧着我将少女的梦想打破吗?
真是奇怪。
上次的流浪儿也好。这次的村中少女也好。
就算你已经丧失了全部希望,可是你却仍然在帮助别人。
卫宫切嗣,你究竟是由什么逻辑所构成的呢?
雨、越来越急地打着三人所在的亭子的顶端。
眯起了眼睛,绮礼望向了阴云的彼端。
在雨声之下,似乎有什么涌动着。
细碎的、无法辨明的闷闷的振动——夹杂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传了过来。
一声长长的惨叫打破了村子的平静。在水井边上吃着午饭的人们慌张地彼此张望着。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私语声嗡嗡地响了起来。
切嗣猛地站了起来。
温和的假象瞬间退却了。绮礼几乎都可以嗅到,对方身上倏然散发出来的鲜血和钢铁的气息。
“……回家里去。”
切嗣紧紧地按住了仍然懵懂的夏丽的肩膀。过大的力道让她茫然起来:“什、什么?”
“叫所有人都快点回家,不要出来。”
简短地丢下了建议,不管少女依然茫然的眼神,切嗣一把拉住了身边的绮礼冲进了大雨,冰凉的手指就像钳子一样地卡在了青年的手腕上。绮礼感受着对方手指的温度,勾起了嘴角问着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妖魔吗?”
“没错。”村长的家离村头并不远。将绮礼推进了相对安全的主屋,切嗣在地上的行李里翻找着武器。
——已经来不及做更多的准备了。
咬着牙抓起了长剑和短弩,切嗣没有再看自己的雇主一眼,转头朝着发出了惨叫的地方奔去。
怎么没想到呢。
这种时候,本来就是妖魔最容易袭击人的时候—--
在麦子倒伏了一地的田野里,男人正瘫软在地上瑟瑟地抖着。
三四只背生双翼的妖魔正在他的面前,大口啃噬着死去的邻居的新鲜血肉。闪着妖异红光的眼睛,不想让猎物逃跑一样、时时睨视着一边地上的男人。
……要逃掉。
虽然这么想着,可是鲜血的气味和野兽的腥臭凝固了可能的动作。
……这样下去就完蛋了。
他慢慢地、在泥水中挪动着身体。腿脚仿佛长在了别人身上一样不听使唤。在绝望的尽头,他忽然想起了仍然留在家里的妻子。
不。
如果在这里死掉的话,妻子还怎么生活下去?!
他咬着牙,再也不看那些妖魔,从地上撑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子奔去。
发觉了猎物的逃窜,妖魔低声咆哮着从后追了上来。
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在握紧了拳头的时候,从身后袭来的大力将男人扑倒在了地上。
脖子上感到了妖魔挟带着恶臭的吐息。
脑子一片空白的男人紧紧闭上了眼睛。但是——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紧紧压着自己的脚爪摇晃了两下。新鲜的血腥味混在雨里扩散了开来。
“快跑!”
耳边传来了人的呼喊。他抬起头,看见了手持长剑朝向自己这方向奔来的男人——而刚才还扑倒了自己的妖魔,已经被箭支穿透了头颅而软倒在了一边。
得救的实感并没有立刻传到脑海中,然而腿脚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动作。踉跄着、男人越过了猎尸者身边,向村子的方向跑去。
是蛊雕群吗……
看到了朝自己围拢过来的蛊雕,卫宫切嗣深深地吸了口气,一面向着侧面跑着,一面扣动了手中短弩的扳机——细小的弩箭穿过了雨帘,从距离最近的蛊雕的左眼射进了它的脑中。
因为剧痛而咆哮起来的蛊雕人立起来,拍打着翅膀想要用利爪撕碎这矮小敌人——然而在冲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因为失去了力量而倒了下来。
——糟了。
切嗣试图尽快地退开,可是脚下倒伏的麦子却勾住了了草鞋的带子。倒在了地下的瞬间,他尽量扭转了身体,然而妖魔沉重的尸体还是压住了他的腿。
荷荷地呼着气,剩下的两只蛊雕围了过来。猎尸者用力推开了妖魔的尸体,但是站起来之后,脚踝传来的剧烈痛楚,不由让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还剩下——两只。
他调整着呼吸,放低了手中的长剑。
天边响起远雷的瞬间,两只妖魔奔跑着扑了上来。将最后的短弩一口气射向了其中一只蛊雕,甚至来不及查看是否射中,切嗣就丢开了弩机,用力踢着地面、朝着妖魔纵跃起来之后留下的空隙滑了过去——竖起来的长剑,毫无阻碍地切开了蛊雕的腹部。
因为喷出的鲜血而闭上了眼睛的瞬间,剧烈的疼痛在肩部爆裂开来。用尖锐的勾爪刺进了猎尸者的肩膀,最后一只蛊雕将切嗣整个拎了起来。
腥臭的气息铺面而来。失去了知觉的手指再也握不住长剑——在隆隆的雷声中,他甚至无法听到长剑落地的声音。
平常的话,猎尸者总会藏着一两件最后关头的武器。但是并非身处旅途的此刻,留给卫宫切嗣的,只有万策已尽的现实。
不去想片刻后就要降临的命运,男人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村落。暴戾的雨幕将天地连成了一线阴沉。在不分明的境界线上——身着黑衣的青年站在那里。
毫无逻辑地,切嗣想起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在人们死去的时候才出现的死神之使。
空气中忽然渗入了不一样的波动。面前的蛊雕发出了尖利的哀嚎——无数的金红色的箭矢穿透了它的身体。一番狼狈之后,切嗣总算从妖魔的尸体下挣脱出来望向了对面。
在暴雨之中,站着一只四翼的、金红色的鸟。它那深红的眼睛睨视着沾满了鲜血和污泥的男人,然后就随着一阵扩展开的金色涟漪消失在空气里。
切嗣慢慢地撑起了身。
在田埂上——绮礼站在那里。
“你可真是找到了了不起的雇主啊。”
不知何时出现的、浑身遍布刺青的青年在猎尸者的耳边低笑着。
切嗣没有反驳的力气。他从污泥中捡起了短弩,撑着长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绮礼。
朝着败兵一样的男人,绮礼伸出了手。然而猎尸者只是摇了摇头,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去。
“你不担心吗?”绮礼转过身看着男人的背影,“蛊雕从来都是成群行动的。”
切嗣僵硬地停在了原地。无声地勾起了嘴角,绮礼拉过了男人的左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村里还有很多村民。——你不也着急回去吗?”
好在,事情并未演变成青年所暗示的最糟糕的情况。躲进了家里的人们犹豫着走出了家门。他们看着沾着泥污走过来的两个外乡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说些什么。
这事实让绮礼有些费解。身边的男人则熟视无睹地继续走着。
“猎尸者。”
短短的低语从他们身后传了出来。
滂沱大雨也没有模糊掉这个名字。所有的村民似乎都因为这三个字而瑟缩了一下。
绮礼转头望着切嗣。男人并没有愤怒或是别的什么。他的脸就像是冰冷的雕像,或者武器工具一类的东西。
“继续走。什么也别说。”
注意到青年的犹豫,切嗣简短地命令着。不断降下的大雨冲去了伤口的血迹,也让男人的身体迅速失去了温度。注意到对方愈发惨白的脸色,绮礼加快脚步穿过人群,回到了村长的院中。
顶着斗笠的老人正站在庭院中等待着他们。在晦暗的天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犹豫着几度抬起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切嗣首先打破了沉默:“村长。”
老人终于为难地叹了口气:“卫宫先生。老朽很感激您救助了我们的村民,但是您也知道,接待您这样的妖魔猎人,对于我们这样的村子而言……”
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切嗣冷静地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快离开。”
还没等村长露出放心的表情,始终在一边沉默的绮礼已经插了进来:“这不可能。”
村长茫然地看着青年。借宿的虽是两人,可是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从未和村长说过一句话,而之前切嗣也只是简单介绍了“雇主”这样的身份。
绮礼却只是继续了下去:“他受伤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把人赶走吗?就算我不知世事,这种基本的常理我也有所耳闻。”
村长陷入了尴尬地沉默。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你们可以留在栈房那边。明天雨停之后再出发吧。”
绮礼没有说话。凡人这种在常理之外的妥协让他觉得可笑。但是切嗣却已经点了点头,自己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栈房。
“抱歉。”回避了青年笔直的视线,村长辩解似地小声道,“……我也对此无能为力。”
“你应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冷淡地丢下了这样的句子,绮礼走向了栈房。打开门的景象让他脑中冲上一阵晕眩——坐在干草堆上的男人已经解去了半边的上衣,正将药粉倒在了肩头的伤口上。
新鲜的血的气息。
药粉强烈而刺鼻的味道。
以及——对方那袒露出来的、交错着伤痕又比想象中来得更要瘦削和苍白的肢体。
又来了。
这深植于身躯之中的本能的排斥,和某种隐秘的悖逆了常理而延烧上来的兴奋。
和那一天一样。
这时切嗣已经将包着药粉的油纸随手扔在一边,抖开了绷带用牙齿咬住一头,然后费力地用单手将剩下的部分绕在肩头的伤口上。
“……让我来吧。”
绮礼说着,以自己也惊讶的平静走近了男人。
不过年长的妖魔猎人并不领情:“很快就好了。”
他说着,因为声音振动的疼痛而皱起眉头。绷带的一头落了下去,自然地被绮礼接了过来:“请让我来。”
虽然青年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异样的惨白,但是他的手指并未颤抖。尽管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还是很快就将绷带包好了。
“再缠下去就太厚了。”让绮礼在绷带上打结的同时,切嗣不自觉向后错了错身体,“……你的脸色不好。”
“是吗?”
绮礼说着,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
切嗣低下头去,用一旁的水袋冲去了脚上的泥土。右脚脚踝已经红肿了起来。他试着活动了下,啧了一声。
“明天能走吗?”绮礼不由得问。
“恢复得会比想象中快,放心。”切嗣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着,“……这不是村民的错。人们相信妖魔会报复那些杀掉了他们的人。”
绮礼挑起了眉毛。
“就算我们能接受工作,他们也不愿意我们住在村子里。就是这样的关系——所以你也不用生气。”
“我没有生气。”绮礼很快地说着。
切嗣看了看绮礼的脸。
“也许是因为太冷了。你都湿透了。”
“我没感觉到。”绮礼后知后觉地摸着自己的肩头。之前就淋湿过的衣服已经快要往下滴水了。
轻轻笑了一声,切嗣说着:“行李里还有干的衣服。”
“……可是你不是也湿透了吗?”并没有把手伸向自己的行李,绮礼打开了对方的行囊,“你冷得像块冰。”
“我自己能来——”
男人的抗议很快淹没在对方快速准确的动作里。在脱人衣服这件事情上青年绝对是无师自通,他很快就把剥得一干二净的切嗣裹紧了毯子里——事实上对方已经开始不停地打着冷战——然后才开始慢条斯理地换衣服。
放弃了无意义的抗议,切嗣看着男人的背影。在动作之间,他看见两道鲜红而扭曲的纹路,浮现在对方的右手背上。
……之前没有看到过。
他迟钝地想着,被疼痛疲惫和寒冷渐渐磨去了理智。黑甜梦境如温暖泥沼般向下拉拽着他。在恍惚之间,他听见有人在耳边问着:
“你会死吗?”
“不会。”
从很久以前就不会了。
没有能够说出后半句话,他陷入了一半是昏迷的睡眠中。
青年沉默地注视了男人片刻后起身走到屋外。雨已经小了,夹杂着水气和草木味道的空气扑了过来——这让他的身体变得不那么紧绷了。他抬起头,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知道这雨终于要过去了。
背后传来了仿佛烧灼的视线,抗议着青年无礼的忽视。
他转过了身。
『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地使唤我呐,马鹿。』
披着金红色羽毛的四翼的鸟正盘踞于栈房的屋顶之上——就仿佛这残破的茅草屋顶是至高的王座一样。声音并未振动空气,而是直接在青年的心里响了起来。
“既然你给予了我三次约定的契约,那么使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绮礼纹风不动地说。
『我可不知道你会许下这种荒谬的命令。保护一个人类?这种蝼蚁般的东西不具有让我劳动的价值。』
绮礼没有回答。
鸟形的妖魔眯细了红眼。现下的青年已经和它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不尽相同了。
『哼。看来你充分地成长起来了啊。告诉我,那个凡人,就是你所选择的“王”吗?』
已经被青年抛弃的名词让他浑身一震。但是,他还是很快否定了这个事实:“不。我们只是‘同伴’而已。”
『哦?』
是的。
那并不是愚蠢的命定的关系。
在这个扭曲而残酷的天道之下,绮礼所找到的和他一样的、唯二的背叛者。那就是所谓的“同伴”。
『既然你这么说。』
金红色的鸟懒洋洋地说着,对眼下的事态似乎失去了兴趣。它朝着天空张开了黄金一般奢华的羽翼,又想起什么似地垂下了头:
『就当是赠礼来警告你一下吧。这村子里仍然存在着妖魔。如果在达成契约之前就被别的蠢货吃掉了,我可是会把你的灵魂找出来的,马鹿。』
绮礼眯起了眼睛注视着乘风而去的妖魔。最后的留言可能是真实,也可能仅仅是对方的恶趣味而已。——怎样也无所谓,因为他们第二天就会离开了。
没想到的是,受伤的猎尸者在深夜里发起了高烧。尽管村子里的流言慢慢发酵起来,可是淳朴的人们毕竟做不出将病人赶走那么绝情的事来——更何况切嗣确实救助了村民。
“等他好了你们再上路也可以的。”来探视的村长最终只是这样说着,“只是不要离开这里。”
绮礼并无所谓。照顾病人于只被别人照料过的青年而言,是完全新鲜的体验。他学着之前在别处看到的样子,用软布蘸了清水去沾湿病人的嘴唇。重复了几次之后,因为热度而结起硬皮的嘴唇慢慢柔软,回复了往常的颜色。
浸过冷水而变凉的指尖更清晰地感到了吹拂着的呼吸的热度。于是绮礼放下了手中的布巾,试探性地触摸着。
在身体的深处,庞大而不明的暗流蠢动着。
指尖传来灼热而柔软的触感。那感触意外地和男人平时冷漠而冰冷的样子形成了迥然的反差。手指微微用力的话,就陷进了对方的唇齿之间。
心跳声剧烈地在耳边徘徊。思绪变得片段而零落——长久藏起的隐秘的冲动,嗅到了血腥味一般膨胀了起来。
这时候、似乎感觉到有人在骚扰,切嗣皱起了眉头转过了脸颊。
绮礼想也没想地钳住了男人的下颌。
因为高烧而苦恼着的脸颊有几分孩子气的感觉。手下脉搏的跳动和血肉的触感,都在告诉着青年—--
这只是一个人。
一个普通的、会受伤和死掉的人类。
就算你一直用武器的冷漠来伪装自己,我也已经看到了你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的软弱的部分。
这样的念头和混沌不明的冲动交织着。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绮礼还是朝着男人俯下了身。
告诉我更多。
用你凡人的痛苦和迷茫来告诉我,仙人和妖魔都没有办法为我解明的问题吧。
沉浸在内心的喜悦和焦灼之中,缓慢而慎重地,青年在年长的男人唇上落下了亲吻。
过了中午之后,切嗣醒了过来。注意到屋中的光线之后,他立刻皱起了眉:“……睡过了。”
在一旁闭着眼小憩的绮礼睁开了眼睛:“也不是那么晚。”
“现在是?”
“大约将至晡时吧。”
从干草堆上坐起来,切嗣估算了一下后面的路程,难得地叹了口气:“今天不可能上路了。”
“村民并没有赶人的意思。”坐在阴影里的青年直率地望着猎尸者——那目光有些太过直率了,“以你的身体状况的话,不是再休息一个晚上比较好吗?”
完全慢半拍地发现自己上半身还处于除了绷带之外便没有蔽体之物的状态,切嗣略带头疼地躲过了青年一如既往的直率目光。
……好歹在这种时候更明白一些人情世道如何。
在心里叹了口气,切嗣索性也就扔了毯子去换衣服。扭伤过的脚落在地上还有些不适,但是明天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一件一件将衣服套上的过程中,青年的视线仍然一直落在切嗣的背上。
……这家伙。
忍住了发火的冲动,切嗣默念了三遍不和年轻人计较后,推门出去察看了一下天气和地面的情况。虽然天空里仍然浮着薄云,不过雨应该不会再继续了;地面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状态,但也可以上路了。
“今天就委屈一下再待一夜。”回到了栈房,切嗣说着,“晚上将就着吃些干粮吧。”
绮礼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沉默地坐在屋角的青年看起来完全像是被切嗣第一次捡回来的样子。
比起有钱的少爷或是过分不知世事的年轻人,更像是寡言而听话的优等生。但只要一直注意着对方,就会在偶尔表情变换的间隙中,忽然升起临于无际之深渊的错觉。
熟悉的、名为恐惧的寒冷自切嗣的后背上一闪而过。他默默退回自己的角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青年身上转开。
敲门声适时地打断了屋内渐渐令人难堪的沉默。套着破旧的衣衫的瘦小少女,对着外来的异乡人热切地微笑着:“我又来找你们玩了哟。”
“夏丽,要找雨伞的话,我已经交给村长了。”绮礼简单地回答着。
“那东西不着急啦。”夏丽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我还想听昨天的故事嘛。”
某种异样感让绮礼皱起了眉头。
切嗣冰冷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昨天那邻家叔叔一样的温和表情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你不应该到这儿来的。你的父母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夏丽用手指轻轻敲着脸颊,“他们不会管我的。”
复杂的感情在妖魔猎人的眼中凝结成了浓黑的固体。他站了起来——一手握着长剑,来到了少女面前。
“还是想听郢都的故事吗?”
夏丽眨着眼睛,似乎无法反应过来。短暂的赤红自她的眸子里飞速掠过。她舔着嘴唇,朝着走近的妖魔猎人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黯淡的光线中闪出敏锐的亮光。
“……抱歉。”
绮礼只听到男人这样说着。
下一刻,不知何时出鞘的长剑穿透了少女的胸腔。
骤然弥漫的血腥气让他瘫软在了草堆上。和身体的虚弱相反,那混沌的感情正在胸口叫嚣着—--
猎尸者精确地抛开了少女的胸膛,从心脏的位置取出了蜷缩的幼虫。
“……尸虫吗。”
绮礼准确地辨认出了潜藏在少女身体里的小型妖魔。
“这是真正的三尸放出的‘饵’。正体还隐藏在其他人之中——”冰冷地陈述着事实,切嗣划破了手指,让鲜血滴到仍在徒劳地曲张着肥大身体的虫子身上。
一道几乎无法被发觉的红色丝线朝着空中的某处延伸开来。
什么也没有说,妖魔猎人走了出去。
知道对方又去“完成”他的工作,躺在了草堆上的青年发出了断续的低笑。
妖魔抓走了一个小女孩。而我来不及救她。
没办法得救吗?
不。如果去追的话,也许来得及吧。
完全——就不是这种层面的问题。
卫宫切嗣。
这个男人只是在短暂的瞬间,就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就像维持着平衡的天道,不去聆听人们的痛苦而反复地将治世和乱世强加于世间一样。
这个男人也只行走在其所认定的道路上。
不管那瞬间的决定——是否会让别人乃至他自己痛苦、伤心以至于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绮礼越过了地上少女的尸体走到了外面。
薄云不知何时散去了。
午后的太阳过分明亮地照了下来。他听见远处响起的咒骂和哭泣声,人们的跑动声,以及层层堆叠起来的骚乱。着魔一样,他踏着染着血腥味的地面向前走去。
“你这个混蛋——”
“冷血的杀人魔!”
“你就是妖魔!你根本就是妖魔!”
“滚出去!从我们这儿彻底滚出去!!”
在浪涛一般的诅咒和咒骂中,提着长剑的男人如影子般沉默地走了过来。他的脚似乎跛得更厉害了。
绮礼眯起了眼睛,想要探寻对方的真实表情。切嗣却将自己好好地伪装在无表情的面具之下,在经过绮礼的时候,他也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去拿行李。”
在看似身份高贵的青年面前,愤怒的村民似乎失去了继续追击的勇气。他们低低地嘀咕着什么,似乎在讨论着处置切嗣的办法,又似乎只希望死神般的两人尽快离开自己的村子。
说到底,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和妖魔猎人对抗。
对于这样的人们感到了厌烦,估算了一下切嗣的速度,绮礼转过了身朝着村口走去。
最后的瞬间,一句不知从哪儿来的低语,飘到了青年的耳边。
“……前任的王在获得国姓之前,不正是姓卫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