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 梦江南
叶修在等待。
他坐下的马不安地踏着蹄子,或许一场雪正在不远的天际集聚着,又或许动物总能感到些人们所不知的凶险。叶修伸手轻轻拍抚着马儿雄健有力的脖颈安抚着他。现在他们还有得好等。
这一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些,或许和他初到北疆那一年差似:大雪纷纷扬扬漫山遍野,远远望出去不见路途。他无法再往前走,只得留在大漠边缘部落里熬过整个漫长无味的冬天,春日来临和他的马一般瘦了整整一圈。那样的冬天是江南所没有的,边关也没有,更不要讲邈远梦境一般的帝都上元,它繁华和平得甚至教人畏惧于回忆。是的,那时候他从来不想过去的事情,而是将所有回忆像蜉蝣一样挡在外面任他们朝生暮死。在北风的呼啸中,在狼群令人不安的远吠中,他和寨子中的青壮守在那一点点枯枝聚拢起来的火前守望长夜,不忘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就像借此磨去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锈渍。
那时候他没想过之后的事情。他没想过自己会最终留在草原上,没想过偶尔熟识的人会变成手足弟兄一般的家人,没想过命中注定、他又会回到这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和老友们见面。
那年冬天到现在已是许多年。当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甚至叶修掌中长枪也不再是他昔年赖以成名、却留在帝都不及带出的却邪。当时邱非带他去看枪,道,这柄长枪则是先人留下在摩诃部落很久以来,未曾有人能够将它举起,更遑论运转如意。
那是一柄有重量的枪。摩诃部祖先曾梦春山秋水之间有白鹿奔走,入怀成孕,成了摩诃部祖上最有名的大英雄。他自小身具神力,又善谋略,带着小小部族走下白山越过漠水来到水草丰美的草原,凭一柄长枪纵横南北,终使摩诃部从边隅小部变为今日草原上数得上的氏族。传说这枪乃以天外陨铁炼成,锻造之时九日九夜不能出炉,铁匠大喝一声自断一手投入炉中,乃见五色光芒从炉中出,长枪乃成,是以得名“千机”。
邱非和叶修讲起这些的时候眼中闪着微茫的光:一个少年即担当重任的的部族首领所能有的对祖先的憧憬和对未来的期许都含在这里。
——只是可惜啊,可惜很久已经没有人能将它拿起。
叶修说:我来试试。
其实这支千机并不比他曾经的却邪更沉、更难以运转。但是他拿起那支枪的时候仍然小心翼翼,不愿出一点差错。那一瞬间草原上有苍鹰飞起,在长空中盘旋往复,阳光洒在枪尖上溅出炫目光芒。邱非恭敬地随在他身后,看到围拢来的族人,高呼:长生天佑我摩诃!
风又大了。
叶修眯起眼,以防夹着雪粒子的风卷进眼里。他的身后,摩诃部的战士们坚毅地等待着如同一座座塑像,身上缠裹的皮毛锋芒上披着一层冰霜。叶修缓缓呼出一口气,白雾不及成型就被风扯散了。他莫名想起那一晚纵马奔驰,同样的寒冷彻骨,夜色空明,月亮几能将淡影映上雪原;又或很久很久以前,在帝都垂柳依依的酒楼上,他凭栏坐着,看着长街那头友人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而来,像是硬生生在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之中撕出一片边塞角声来。于是他打个呼哨,故意用力地招着手,想叫人上来分这一壶浊酒。
后来友人是上楼来了还是没有?他记不清了。如果那人就这么进来,只怕酒家里一半客人要吓走,另一半恐怕也要敛了声气安静得受惊的鹌鹑。——不错,帝都是这样的不知征伐刀兵的和平所在,锦绣堆里不见底的繁华和平。或许友人因此未曾登楼,或许,毕竟他已经记不清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贯以来,男人鲜少缺席叶修的邀约。
他的思绪为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所打断。来的不是大军,是几乎被吞没在漫天雪尘里的一骑单骑——马上的人伏低了身子,他看不清面目,却先辨出那匹属于邱非的枣红马来。
最终少年策马近了。他抬起头,露出冻得通红的脸颊,道:“老师,……他们捉到那唐将军了。”
叶修瞳孔骤然一缩。
摩诃部的人回到营地的时候,四下里都是一派喜洋洋的气氛,毕竟这一场冬日的战役本来太过辛苦,而无论何时胜利总是值得庆祝的:今天欢欢乐乐了喝了酒,明日才好策马扬鞭,砍别人的头或被别人砍去脑袋,这便是草原八部男儿的秉性。在这种气氛之下,摩诃部的这一队人就更显得冷落非常,仿佛他们不止是被遗忘的一支伏击部队,甚至也沾上了战败者的晦气一般。叶修和邱非并肩走着,倒是不甚在意这些,而是有意无意地瞄着王帐的方向——刚捉来的俘虏,总要到北狄汗王那里接受一番招安或是审讯—--
“嘿,那边的南蛮子。”
偏偏有人不肯放过这群人。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拨开人群朝他们走来,脸上带着些怪笑:“果然是不识得我们草原上的路,就连回来喝酒也错过时辰。”
邱非站住脚,知道今日恐怕不能善了。这人名叫葛亚,是北狄呼摩罗部第一的摔跤手,个头高膂力大,草原八部之间几无敌手,因是极得汗王器重。呼摩罗部作为金帐所在,从来对摩诃这一班小氏族予取予求,更是看不上从容朝来的叶修,背地里之提防戒备不是一天一时,今日派摩诃精锐在偏僻处做那无用“伏击”又不及时鸣金收兵,只怕才是磋磨的开始。他心中戒备,想要上前,却被叶修轻轻巧巧一手拦在身后。
当年容朝的斗神就这么毫不在意的向前踏了一步:“是呀,回来迟了,正要回去温酒来喝。”
“嗬,草原上的烈酒只给勇士喝,不给那些听到打架就吓得屁滚尿流的南蛮子。”葛亚一边说一边自己拍击着肌肉虬结的上臂——估计是刚才吃酒吃得热了,他已是敞开半边衣服,丝毫不惧凛冽的寒风。
叶修摇摇头:“这话不对,你又打不过我。”
“哈!就你这样的家伙——”
叶修不去听对方的狂言,索性将盔甲解了下去丢给一边的邱非,活动了活动手腕,对着这大汉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铁塔一样的壮汉顿时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低吼起来。然而他并没有失去惯有的耐心,而是放低重心,摆出摔跤的姿势来。旁边围观的士兵看到这期待已久的热闹,早已围拢起来,个个都为呼摩罗部的勇士呐喊助威。摩诃部自然也不甘落后,只是声浪不盛,更有那机灵的悄悄捅了一下邱非,说:“首领,要不然我们一起上吧,打一个回本打两个赚一个——”
邱非看都没看他一眼。
“你就等着看吧。”
摔跤在草原上是人人精通的技艺,男孩自小就以摔跤相戏,每年赛会更是一众青年男子凭以争雄的热门项目。葛亚这呼摩罗部第一的令名,绝非轻易得来。叶修和他一比,简直身量上就要被彻底压过去了,偏偏这位大爷,不慌不忙,倒也似模似样和对方转起了圈子。
葛亚心中生出几分轻视之意,又看叶修身上简直无一不是空隙,大喝一声,伸手便朝叶修肋下空门捉来。这一手下去,就算叶修躲开了,他也可以左右变招,比想象还要来得灵活许多。谁想到叶修不闪不避,两手向上,闪电一般已是搭住了对方双手手腕。葛亚眼看着对方双手捉来,竟是不及躲避,心中刚刚一惊,就觉得腕关处一阵剧疼针刺般传来,不由得大叫出声。叶修顺势一脚插到对方足间,一推、一绊,竟将这铁桶般大汉推倒在地。这两下变化甚快,呼摩罗部众人一句助威正喊到一半,葛亚竟是已经躺倒在地,硬是将后半句生生憋回咽喉,一个个涨得脸颊通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叶修道一声“领教了”,退后两步略整衣冠,对邱非说:“走,去王帐那边。”
“做什么——?”
“少这一顿庆功酒,”叶修拍了拍手上浮土,“怎么也得去说道两句。”
呼摩罗部众人似有觉得不妥的,偏偏葛亚刚刚哀叫着倒在地上,叶修和邱非两人这般往前走,竟也无一人出声劝阻。
两人到了王帐之前,邱非道了一声求见,亲卫有些犯难:“邱大人,这,大汗正在审问降将,怕是——”
“有什么不方便。派我摩诃部精锐去做那伏击的时候却不知道不方便了,”邱非冷冷道,“我看汗王也未见得那么忙碌。”说罢推开亲卫,就带着叶修往里走。亲卫毕竟不敢对摩诃少主动手,只好追在后面。
叶邱两人还未全然跨进营帐,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道几分熟悉声音:“大汗若是信得过我,便叫我领路,我知那一处偏僻关隘,无甚防守,若攻破彼处,便可数日之间,直抵帝京——”
叶修此时已是将继续拦阻的亲兵挥开,闲庭信步一般地走进这金帐,道:“大汗,我今日过来讨个说法,却没想到,在这边也能碰上昔年旧友,真是——巧了。”
端坐于虎皮王座上的北狄汗王微微一笑:他年纪已大了,却不显衰老,和年轻人一般,两道阴鸷的浓眉之下掩一对多疑而狡诈的眼睛。他看一看叶修和他身后的邱非,又看一看这正站在帐中的降将,嘴角带一抹蔑然的笑意:“不错,叶将军,你和这刘副将昔日都曾在燕北关上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谁知道时过境迁,先下你们都到我帐下为将,这其中情谊,可当一叙。”
这时候帐中间的刘皓已是转过头来看见了叶修,脸上颜色忽青忽红煞是变幻了一会儿,不料一时半晌倒也镇定下来,张口还是昔年称呼:“叶帅。”
“还请刘副将休得折煞我了。”叶修面上神色不变,就像对面的并不是昔年故人,他们之间从无仇怨也并无恩德,“来之前,我还担心你二人性子太烈得罪汗王,说不定还需要我居中说和,没想到……”他后半句没说出来,只是轻轻点一点头,“佩服。”
刘皓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亏得座上汗王也欣赏了一番他脸上颜色,才抚掌一笑:“罢了罢了,你二人再怎么故友重逢,也休占我这军帐叙旧。叶将军,你和邱兄弟这般匆匆进来,可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没能喝上的一杯庆功酒。”叶修略一挑眉,道,“这一次行军,摩诃部可有不遵军令之时?”
“不曾。”
“若两军交战,摩诃部可曾有不尽力之时?”
“也不曾。”
“今日派我摩诃部伏击,自早到晚,大汗已经鸣金收兵,各部同庆,却单单忘记了我们这边。”叶修轻轻摇了摇头,“大汗却不觉得,有些亏心吗?”
汗王眯起眼睛看着帐中的男人,没有说一句话。气氛渐渐紧绷起来,邱非瞥见两侧亲兵的手似已扶上了刀柄,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刘皓仍半跪在原地,既不好起来,也不好无视,心中暗自叫苦。唯独叶修不闪不避,直直迎上汗王的视线,竟是坦荡极了,似也无惧极了。
汗王身侧栖架上的海东青忽地张开了翅膀,扑腾了几下,竟是飞到了汗王臂上。汗王的表情骤然和缓下来,举了举手,身边侍人捧来盛着鲜肉的托盘,他捡了一条,任海东青在臂甲上撕扯啄食。帐中刚才的紧绷气氛就如同假象一般。
“叶将军如此忠于摩诃,真是让孤深感欣慰。”汗王微微一笑,“也是。血总是骗不了人。来人,将今日的马奶酒端来。”
于是盛满马奶酒的金爵又端了上来。汗王从座上走了下来,自先拿起一爵:“今日之事,是孤失察了。来,叶将军,邱兄弟,我们满饮此杯!”说着将杯中酒向天一举,随即一口饮了下去。叶修邱非自然也跟着将酒饮了,又道:“汗王言重了。”——这件事情便就揭了过去。
汗王脸上似笑非笑,做个手势,道:“孤还要与这位刘副将讨论战略,两位自便,孤不远送了。”
邱非自然客气一番,带着叶修重新出来,回了摩诃的驻扎地。直到边上没了他人眼目,邱非才叹了口气,道:“只怕这次不肯善罢甘休。刘皓一降,看来仗还要继续打下去……”他身侧手握成拳,想起摩诃部的老幼此时苦挨度日,之后还不知又要有什么横征暴敛,心中总觉得空空落落,没办法像最初听见征战时候那样激动万分。
叶修半晌不语。那杯马奶酒很是烈性,他饮得又急,酒劲已是上来,烧得他脸上通红,半晌才道:
“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又是南人的诗词了?”
“南人北狄,有什么区别?刀砍下来都是一样头颅。”叶修道,“这次冬日进兵,草原上焉能没有冻饿而死的牧民。打到容朝,能有多少粮草补上?”
“老师……”
邱非低低说了一声,最终不再言语。
叶修倒是站定了脚步。他举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凝视许久,道:
“下雪了。”
邱非同样抬起了头。初时并看不见什么,片刻之后才有凉意落在面颊之上。再然后,纷然雪片如同鹅毛一样,毫无声息地、旋转着、舞蹈着,朝向荒芜的草原落了下来。叶修闭上眼睛,一任从昨日便开始酝酿的这场雪扑向他的面颊。
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