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解 梅花引
周泽楷赴约的那一日,天气极是和暖,教人觉不出是寒冬腊月将至的节候。他虽然贵为皇子,但历来轻车简从,只带了两个侍卫,自骑着马朝砚溪去了。
砚溪乃是帝都西南一处胜景,源出南启山谷一道清溪,夏日里秀木繁森,令人浑然忘却暑热;冬日则有溪头两棵百年老腊梅可观,引无数文人墨客为之吟咏。溪谷之间乱石嶙峋,委屈周折尽是景致,唯一条窄小步道,周泽楷将马系在谷外,交代侍卫在此看守,便缓步沿溪向谷中走去。
冬季溪水亦枯竭下去,大片的白石之间只剩下衣带宽许清溪缓缓而流。谷里似要比路上更森寒些,地上层层堆叠的枯叶似乎刚经过霜,湿漉漉地泛着光。他停一晌,看见一只黑鸦正落在对面枯树枝上,呱呱叫了两声,拍一拍翅膀,并不起飞。
周泽楷收回视线,沿着溪谷继续前行。慢慢峰回路转,他便望见溪头腊梅树下一座草亭,已经有两人席地而坐。一人做寻常文士打扮,正是喻文州。而另一人则于道袍之外散散披着鹤氅,半垂了眼目,似是在听溪涧水声——周泽楷却未曾见过。
这时喻文州见他过来,起身朝亭外周泽楷施了一礼:“殿下。”
周泽楷自是回礼:“喻相。”
那身着道袍的人亦起身见礼——周泽楷和他正面照面,才注意到对方双眼大小不一,尤为特异。周泽楷面上不动,心里想起一则燕赵之地游侠儿的闲言,恰好这时候喻文州亦绍介道:“这位是王杰希王道长。”
周泽楷再不犹豫,亦拱手为礼:“久仰。”
王杰希眼中闪过一抹锐光,纵算知道周泽楷身份,态度仍是不卑不亢。众人见礼已过,各自分坐亭中,喻文州略寒暄几句,便开始动手制茶。那水是一早从砚溪头上取来的,盛在一旁瓮里。而喻文州提了长柄竹勺,将水斟入红泥小火炉上面素银壶中,又闲谈起:“近日文人墨客,一提茗茶,就在水上争奇斗艳,乃以梅心雪积于瓮中以为水。如此苦心孤诣,以我所见,却往往不及溪头一股清泉鲜活可爱,不着沉滞。”
周泽楷素来寡言,唯有王杰希轻轻一哂:“你赞这里水好,行一日赶了来,又怎么不是在水上用功夫?毕竟,纵算源头活水日夜奔流,到了江河之中,亦是免不了泥沙俱下。”
“若以银瓶装了回去,也不枉此行一趟。”喻文州不为所动,接话下去。
“此一刻活水,盛到帝都,只怕也不是现下风味。”
“那也总好过日日饮那泥沙俱下的河水不是?”
对话之间,壶中水已是沸了,滚滚作松涛之声。喻文州安安稳稳提了壶柄,不疾不徐将初开的水注入盏中,又以茶筅击拂——却见青玉色盏中,雪白茶沫应激而起,宛若堆雪一般。这一般技艺在文人中极是盛行,喻文州的手艺绝算不上顶尖,不过动作不急不缓,极是圆融好看。周泽楷借过对方呈上茶盏,轻呷一口,赞道:
“好茶,好水。”
王杰希亦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道:“喻相的技艺又精进了。”
“你一去经年,我无人可与饮茶,只得自己锻炼技艺,只怕重见之时被你笑话。”喻文州依然带着那一抹仿佛不变的温和微笑,“你既来京,不与我这老友通些音信,可真叫人心寒啊。”
“昔日缘分寥寥,我不料喻相仍惦记着我。”王杰希一揖,“山野闲人,疏散惯了,莫怪莫怪。”
片刻静寂之后,倒是周泽楷先开了口:“两位乃是旧识?”
“昔年游学之时,曾有把臂同游之缘。杰希之高才,我愧不如也。”
王杰希脸上也一直是那副仿佛万事不萦心的神情:“喻相过谦了。”
喻文州一笑,将话题转开:“这些年,想来道长周游,定有所得?”
王杰希倒也并不避讳,将这些年他在西北边疆诸般游历见闻一一道来。周泽楷听了,心中仍是一惊——他知道喻文州找来的旧识必定不凡,之前也听闻过燕赵之间所流传的“王不留行”的轶事,却也不料王杰希对于西北边事、民生乃至贸易诸事皆通达如此。他心念电转之间,已是开口:
“道长可愿去我府上小住些时日?”
这便是招揽的意思了。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这些,大概总能说得更周全妥帖;而周泽楷除了眼神诚挚之外,言语上着实乏善可陈。喻文州来回看了看两人神情,最终还是安然坐于席上,不发一言。
王杰希将空茶盏放回案上,淡然一揖:“承蒙太子厚爱。然而在下闲散惯了,不欲入朝——”
“不然。”周泽楷竟是直截截断,“先生若无心功业,断不会对边事有这般见识。如今人才凋敝,百事待兴,我——”他深深呼一口气,“诚邀先生。”
王杰希不躲不闪迎上周泽楷眼神,似是打量又似是评估,最后则是转向了喻文州:“茶已尽了。殿下不再饮一盏吗?”
周泽楷到了校场的时候,就听见一阵马蹄踏踏,一匹枣红骏马沿着匝道飞奔而来,上面骑者手持长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扣上,正是张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远远没入箭靶之中。那远处小校奔去查看,然后高高举起红旗晃了一晃。于是这边观战的众人便喝彩起来,便连周泽楷也跟着鼓掌,那骑手调转马头,小跑回来,正看见了坐在黑马上的周泽楷。
“皇兄。”骑手唤,声音却如出谷黄鹂一般,极是曼妙,“许久不见。”
周泽楷望着骑马走近的少女,微微一笑:“义妹。”
少女一笑,将手中长弓扬一扬:“想来皇兄整日公干,看烦了那些书卷,可愿一试?”
周泽楷也不推辞,直去架上取了弓来,略试了试弦,然后便策马跑起来。那少女按下马停在后面,看周泽楷纵马而驰,竟是转瞬之间,连发三箭。远处小校手中红旗晃了三晃,这厢观战众人更是掌声雷动。少女骑手也拍起手来,笑道:“看来皇兄虽然案牍劳形,也未懈怠弓马功夫。”
周泽楷策马过来,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才是。”
原来这少女名为苏沐橙,本是北疆一员大将苏沐秋的亲生妹妹。然而苏沐秋少年殉国,皇帝为彰其忠烈,特赐了苏沐橙公主封号。不过苏家兄妹年幼便失了双亲,沐橙自小在军营里长大,即使入了公主府居住,骑射功夫未曾一刻放下,每日少不了要于禁军校场里跑个来回。苏沐秋当年便是神射手,这血统似乎也丝毫不落地传到了苏沐橙身上,纵算百步之外,少女也能一箭射落柳梢上拴着的铜钱。京城之中,射术上能与之相较的,便只有太子周泽楷了。
两人之间交情,倒是一多半因为校场相遇而来。容朝当年也是太祖马背上打下天下,唯历代家法,极是礼遇文人,随时日推移,竟渐渐有些文官独大之势。周泽楷母妃出身武将世家,自幼带着周泽楷舞刀弄剑,结果周泽楷倒是在校场之上反来得比在一班文臣之间更为挥洒自如。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和苏沐橙虽然见面不多,彼此之间却很是亲厚。
放了弓箭,两人离了射箭场地,于林道上按辔缓行。苏沐橙问道:“皇兄可有北疆消息?今年天寒,想必北狄又增异动。”
“前日,唐将军率军出关,”周泽楷道,“——至今未还。”
“唐昊……”苏沐橙念了这名字一遍,“可是镇守雁北的将军。”
周泽楷心中微微一跳。雁北便是昔年苏沐秋和那个人率军镇守的所在,也是苏沐橙最为熟悉的关口。他踌躇片刻,终于问:“你可听过叶修的消息?”
“不知。”苏沐橙垂下眼,“他当日走得决绝,后来也不曾捎来只言片语。若非如此,此时恐怕我也只有去他坟上拜祭的份了。”
周泽楷沉默着,并没有接下去。
——这个人,逃走了的昔日大将,并没有死。
他现在在哪里?会不会真的站到容朝的对立面上去?曾经的国之栋梁,会成为插向自身的一把尖刀吗?
周泽楷不知道。
叶修未曾出奔之时,他还是少年,只在父皇大宴群臣的席上见过青年将军们一面。那时候是上元佳节,灯火从御苑一直亮进帝都的大街小巷之中,如同天上银河流进人间。他仍梳着少年发式,躲在阁上看下面宴饮:来往命妇们面上花钿闪闪,步摇雪柳流光溢彩;文臣们宽袍大袖,赋诗投壶,武将们则围坐一团,划拳行令。
而在略远些的阑珊之处,坐着两个青年。他们抱了一壶酒,在山石下凉阁里坐着,并不急着饮酒,只是谈着什么。脸色略黑的那个极是肃然,反而是抱着酒壶的那个总是抚掌大笑,拍着同伴的肩膀说着什么,直至对方也无奈一笑才肯罢休。
周泽楷仍然记得那一日他终是被叫到父皇身边接受众人朝贺。文武大臣们纷纷过来说着好彩头的话,父皇兴致极高,遇见重臣也不忘做一介绍。那凉阁里两人亦是联袂而来,还不等见礼,父皇便已经拍着他的肩,道:“泽楷,快来见过我大容的万里长城。”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叶修和韩文清。那时候名满天下的斗神还未夤夜出奔,而名动大漠的韩将军也未被派到偏远关隘。那时候—--
一阵疾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周泽楷抬起头,看见一骑快马卷着黄土飞驰而来,上面信使满面尘埃、几是跌下马来:
“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唐将军,为敌人伏击,全军覆没了!”
“——要说你这个人也是。好好的太子府不肯去,却要来我这陋宅中窝着。”喻文州说着,慢吞吞在棋盘上落了一枚白子。
他对面的王杰希显是毫不在意:“你派人寻我之时,早该预料有此一日。”谈话之间,手中黑子已是落了下去。
喻文州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和你下棋可真是吃亏。”
“胜负不过五五而已。”王杰希一笑,笑意却未及眼眸,“你之长处便在思虑周密,便算慢上一步,却也不见得输我多少。”
喻文州慢慢在手里盘着一枚白子,玉石的清凉沁进他肌肤之中:“道长如此说,可是已经动心于太子的邀约?”
“我若真是闲云野鹤之人,你可会派人前来寻我?”
喻文州一笑。他和王杰希少年就学于江南书院之中,后来又曾同游大江南北,彼此称一句“老友”,似尚不足形容两人关系。只是后来喻文州选择科举进身,一路惨淡经营,竟在世家大族倾轧之间得了“布衣相国”之位——纵如此,每行一步,亦是如履薄冰。而王杰希性子倨傲,不肯屈于科举取士,自赴北疆游历,燕赵之间,多闻其名。
“你之所以推拒,只怕是不信太子,也无可取信于太子之策吧。”喻文州说着,捺下白子,提去对方一枚黑子。
“我要的君主,必对我深信不疑。”王杰希淡然道,手中落下一记杀招,“至少,他能让我们一展雄图。”
喻文州抬起头来,注视着对方眉眼:“我们……?”
“你找我来,便不是为此?”王杰希不躲不避,直直迎上对方目光,“要在这死而不僵的世家大族之间为寒门学人开一方立身之地,要让能人志士有所晋身,要让北疆百年不兴刀兵,要让黎民百姓无虞饥寒。你想要的,我想要的,一个人都做不到。”
“我以为……”喻文州摇一摇头,最终还是笑了起来,“你还记得那一日临别你与我留下的诗句吗?”
“你知道曾有那远道而来的番人与我说过,在极西之地,他们的智者早在圣人之代便曾论定:‘人之于人,乃为狼也’。”王杰希说着,眼神似也邈远起来,“总有一天,我们昔年这些棋枰之前茶酒之间的争辩会因为身在高位而变得势如水火。或许那时你会后悔之前做的所有事,你会后悔那一日让鸾珞音尘找到了我。”
喻文州笑容加深了些:
“不错。你既固执,我只怕也不输与你。”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棋子,“然而,又如何?”
王杰希深深地看了老友一眼,道:
“不错。又如何?”
风吹着院中的梅枝打上窗棂,然而这并没有惊动屋中两人。他们如此沉浸于棋局,浑然不知宫中的信使已经带着边关的噩耗在帝都的步道上朝向相府飞驰而来,不知道周泽楷已经将写给王杰希的信笺交托给信赖的手下,不知道苏沐橙正在自己的闺中对着镜子披挂上全副盔甲,不知道遥远的长崧关上韩文清正扶着城墙望向远处的烽烟,不知道叶修正在将将落雪的平原上策马飞驰。
这是平庆三十六年的冬日,一个注定将载入大容史册的漫长冬日。而这一刻,身处于帝都之中的大多数人,只是抬起头,望着细小的飘扬而下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