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解 千秋岁
直到签订合约那一日,也只有少数的狄人见到了容朝太子的真实容貌:向来,在周泽楷上战场厮杀的时候,他是惯常以一张青铜鬼面覆盖住自己的面孔的。这一手段往往被那些容貌不足以震慑敌军的武将所采用,而事实上只是看周泽楷这个人的话,大约不会有人想到他在战场上那般势不可当。
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于轻视这貌似文弱的南蛮。
这一场从长崧关下延展开去的战火令北狄久违地尝到了战争的苦果。冬季苦寒加上各部首领各自为战的状况,终于在令狄人赤浪渡口一场大败之后彻底放弃了继续诉诸武力的打算,只能苦着脸坐下来谈判。而容军的胃口也大:上来便要磬南五县——那一带最是水草丰美,几近割下北狄一块肉去。
但今年是打不下去了。诸部首领谁也不肯在下一年决定大纛所归的赛会前折损人手,这契书终于是签了下来。
在回程途中,周泽楷一行人注意到有人跟了上来。那骑手孤身一人,似是没有带兵器,不紧不慢地坠在容朝使臣的队伍之后。
他的手下悄声禀告:“太子,那人还跟着。我们要不要示警,令他离去?”
周泽楷勒住马,回望片刻,才摇了摇头。
“略停片刻。”
“太子!”
周泽楷又摇了摇头:“无事。”
那跟着的人终于不再保持距离,而是策马又靠近了些。现下所有人都认出了摩诃部的年少首领。少年头戴一顶貂皮帽子,脸颊在冬季的酷寒里冻得发红,然而眼睛仍然明亮得像最早亮起的晨星。他立在马上,向这边拱手一礼:“摩诃部邱非,见过容朝太子。”
周泽楷举手止住随从,自己策马向前。他和邱非未曾在战场上真正碰见过,然而他亦清楚这年轻首领的战绩。少年修长的身体里蕴藏着潜而未发的力量,就像是春天的柳树那样柔韧。
或许有一天他们将成为彼此的敌人,再见的情景将是厮杀的战场,而不是这般平静的交谈。然而现在周泽楷只是平静地回礼,问,有何指教。
邱非的脸似乎更红了些。他瞥了一眼周泽楷身后的护卫,压低了声音,问:“我想请问叶修的事情。”
周泽楷略挑了挑眉。
“我知道我那一枪不可能真正取他性命。”邱非很快地说着,然而却掩不住脸上担忧的神情,“他是不是回了容朝……?他已经没事了吧……?”
周泽楷注视着他。他并不擅长言语,事实上他也并不清楚面前之人和叶修的关系。对于那位因故远走北狄却又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帮助容朝的将领,周泽楷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但是他总不会轻易将叶修的行踪泄露出去。
邱非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呼出一口气,道:“是我鲁莽了。我只是……不。没什么。”
最终摩诃部的年轻首领作别而去。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苍黄的丘陵之间。远远地,只有风捎回来了古老的调子: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周泽楷策马伫立远望,一瞬间似也触到了那种荒凉博大的感伤。但是长崧关仍等着他。苏沐橙和所有军队仍等着他。他们再度出发了。荒草渐渐稀疏起来,青砖垒造的关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这关城后是他的、他们的整个大容——春日宫墙边新绽的柳枝,夏日太液池盛开的荷花,秋日里走街串巷小贩担头的一枝红叶,冬日茶炉边腊梅幽香……周泽楷想起那整个巨大而黑暗的宫城,像一池无法见底的池水,官家那永远带着倦色的脸庞从池水底端浮起来,惨白的,幽幽地注视着他。
而长崧关终是近了。又近了。他现在可以看到站在门口迎接他的人:仍然扎着绷带的韩文清,不苟言笑的张新杰,他的先锋官,副将……以及,已经换去了道袍、身着一件青衣的王杰希。这仿佛将诸事皆盘算于掌心之中的男人注视着他,遥遥地向他行了一礼。
周泽楷忽然清晰地听见了,那一日响彻于长崧关上的战鼓声。
苏沐橙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几次举起了手想要叩门却又放了下来。当人们期盼一件事情已经太久,往往会愈发患得患失——她咬着嘴唇,能拉得动硬弓的手竟然举不起小小的门环。
一切都多么容易失去啊。即使她如此年轻她也已经懂得,亲人平平常常的一次告别就可以成为永诀。她的哥哥离开的那一天没有丝毫预兆,而叶修也是一样。他们从她身边离开,就像树叶毫无预兆被风吹落那样。
但是现在她不会再轻易放弃。
苏沐橙深深呼了一口气,举起手叩了叩门。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苏沐橙又敲了敲。在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跳出喉咙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它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沐橙?”
“……你现在不是应该躺在屋里休息吗?”
苏沐橙转过身,笑眯眯地盯着拄着拐杖不知溜出去做了什么的某人。
叶修少有地感到了理亏。他咳嗽一声——因为背上的伤声音假得不得了,手上却是小心翼翼地往身后藏。
“交出来吧。”
“什么?”叶修眨着眼,一脸纯良。
“烟丝。”苏沐橙两眼笑得弯弯的,“这时候抽烟对养伤不好,哥哥。”
这两个字出来叶修就只能投降了。他百般痛惜地看着苏沐橙接过了那只装满烟丝的荷包,简直像交出重逾性命的宝贝似的,长吁短叹地就差再来个一唱三叠了:“唉唉唉,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让火头老王帮我找到的,半吊大钱呢……”
苏沐橙一记眼刀杀过来,某人迅速消音。
“这么多年了……”
苏沐橙说了这半句,想问叶修这么多年既然还活着,为什么没有捎回来只字片语,可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为了谁,她心里也如同明镜一般。对他的担忧和内疚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如一团麻塞在胸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良久良久,她才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叶修看着她,如离家已久的兄长打量妹妹一般,慢慢便露出一个笑:
“好。你呢?”
苏沐橙点一点头,眼泪忍不住滚下来。
“哎,别哭……都是大姑娘了,啊……?”
叶修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苏沐秋带沐橙去逛灯市,结果沐秋不小心碰坏了妹妹手中的莲花灯,那时候他便是这样安慰哇哇大哭的小沐橙的。
那时的小丫头现下已经亭亭玉立。可当初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苏沐橙想要停下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半晌只挤出来半句话:“……对不住……”
“别说了,”叶修低声道,下意识看了看左右,“这事早已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好好的?”
苏沐橙摇头,想说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叶修无声叹口气,却故意道:
“要让我好过些,不若把烟丝还我?”
苏沐橙哪想到叶修在这儿等着她,一时愕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而此时院门口则有人咳嗽了一声。
“公主。”
苏沐橙迅速整理了仪容,朝来人一礼:“韩将军。——您可是来看我兄长的?”
韩文清点了点头。
他站在门口,虽是和苏沐橙说话,目光却没从叶修身上移开,直把人看得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敢回。苏沐橙自知来了能治叶修的主,知情识趣地道:“想来是有紧要军务,才劳烦韩将军特地来寻。既如此,我先去了,我家兄长还烦劳您照看一二。”
韩文清拱手道了声“不敢”,苏沐橙便很快从院中出去了。于是这一方小院,只剩下了叶修和韩文清两个人。
叶修没敢回头。韩文清原地不动。
他们在战场上碰面时候并没说上话:一个累得脱了力,另一个流了半身的血。那之后叶修被安排静养,韩文清似是军务繁忙,两人竟也一直没寻空碰上一面。自帝都一别,未曾通过半分音信,偏偏到了现下,却似近乡情怯一般。
叶修站在那里,正想着要说什么的时候,便觉得肩上忽然一沉。独属某人的气息和不容错认的暖热袭来,却是韩文清看叶修穿得单薄已经将自己的披肩搭在他的肩头。
这人怎么走过来也不见声响的?
叶修正腹诽,韩文清只说了两个字:
“进屋。”
于是叶修乖乖听话。他前脚进门,后脚门一响——韩文清跟着进来了。
叶修扭头看他,韩文清也坦坦然让他看,又一指床:“休息。”
“是是是,韩将军说得是。”
叶修小声嘀咕一句,这话出来两人却都怔了一怔,不为别的,却是这一切与当年情景差似无几——当年叶修也属于自己主意大的那种,就算受了伤也不见安生,都发回帝都休养了,照样可以折腾得鸡飞狗跳。他家亲兵没办法,索性将人送来韩府,说拜托韩将军照料一二。韩文清一板一眼,押叶修乖乖吃药休息,将叶修管得极乖巧,那句也成了口头禅似的天天挂在嘴上。
然而韩文清很快便回过神,催促道:“快去。”说着便去拨弄屋中火盆。叶修自觉宽了外衣,遵守军令爬上了床。不一会儿火盆也拨得旺起来,一阵衣物悉索声响过,他空出来那半边床一沉,韩文清也躺了下来。
两人肩并肩躺着,好似都盯着床帐,谁也没有开口。“这些年过得如何”这句简简单单问话好似悬在那里,又好似早已溶进屋中寒气,在床帐之中徘徊不去。
问了又如何?答一个“好”字,却是从当年的大将军沦落到如此小关,在塞北风刀霜剑非我族类之间捱过日月,这个中心酸,只要一看就心知肚明,谁也骗不过谁。说“不好”,但毕竟有手有脚全须全尾地活着。天南海北之时难以奢望一见,而离得近了又恐以白刃搏杀,眼下境况已是好得超乎想象。于是这话也就慢慢地散进半明半昧的暮光里去了。
“叶修。”
最终是韩文清缓缓唤了他名字。语速压得慢,一字一顿,像是光凭名字就能将他镇在原地。
“你还走吗?”
叶修良久没有回答,最后却同样给了韩文清一个问题:
“老韩,你现下还想着马革裹尸吗?”
天色渐渐暗下去。外面风声呼啸来去,比早晨又紧了一层,只怕今晚又是一场大雪。偏偏这小小房屋之中一点暖意不散,两人挨在一起,竟可将这一眼看不到头的冬日都抛在脑后。
“不。这次过去,我便解甲归田。”
叶修低声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车熟路地握住身边人的手。
“韩员外,有个昔年老友想去你家吃白饭。不知道你是肯接待,还是不肯哪?”
韩文清冷哼一声,将人扯了一把。
良久,屋中是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