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一
兰斯不记得自己已经离开黄海多久了。亚瑟请求他和伊利亚同行前往峰国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清晰到他还能清晰记起他和亚瑟之间的——你知道我以遗忘历史为食,亚瑟,你觉得让我离开黄海真的好吗?
外形如同金发少女的妖魔成为伊利亚的使令似乎只是前天的事——尽管事实上已逾百年。兰斯以为这短短时间不会改变什么——他以为她会承认这只是无奈之举,亚瑟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永远直率的目光几乎让兰斯移开目光。
常世并不一样。
兰斯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他披着人类伪装留在这里已经过久,甚至开始习惯常世的时间流速,直到现在。
在雁夜的死亡之前,他最终想起自己仍是妖魔。
二
仙人不会老去或死亡,但他们会为冬器所伤,或者像雁夜一样,为昔年的旧伤所扰。兰斯不知道脏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法术会如此长久地留存在仙人的身体之上,使雁夜的头发变白,视力衰退,使他的脚步颠簸,使他在夜里辗转。
伊利亚说这是冒犯天纲的惩罚。即使那不是雁夜自身犯下的罪过。
峰麒则什么也没有说。他一贯如此。
兰斯以为这一切会慢慢好转,在雁夜因成为云州牧而案牍劳形的最初数年,男人也从未显得如此疲惫。那时候他要照料一块慢慢复兴的土地,归家的农人,养护枯萎的里木,罢免那些自恃甚高却一无所用的官吏。兰斯则忙于教育樱和她的妖魔——他留下来正为了这个,为了这只虚假的麒麟——不具天命,却具有麒麟那般收服妖魔的能力。
这不是借口。但在内心深处他满足于留在雁夜身边。夜晚的时候他总会回到雁夜屋中。男人畏寒,他会化作妖魔之形在旁,说是为了驱散这片宫所中郁气,实际上他喜欢雁夜睡着后不自觉贴近他温暖皮毛。那感觉和饱食一顿不同,但他却觉得有块地方在身体深处慢慢膨胀起来。这无可言状的满足感到底源于何处,兰斯不知道。长久在黄海中吞噬着漫长而被人遗忘的历史让妖魔知道常世运转的轨迹,却不能让他理解人们感情的婉转微妙。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始以人身模样怀抱雁夜沉入梦乡。那时樱已成为飞仙四处漫游,就连不成器的慎二也在他州经营了大笔生意。兰斯怀抱着雁夜,如之前他们在森林里风餐露宿之时,他真不明白自己为何用了这么久才明白自己在盼望什么。
好在他们还有漫长时间。
三
雁夜有时比他表现出来还要偏激,尽管大多时候他都显得和善,甚至有点笨拙,但兰斯知道当年庠序之中那个激扬议论的青年始终还潜藏在云州牧稳重举止之下。有时候他会听雁夜谈起当年的事情,包括某个他特别讨厌的来自远国的家伙。那时的雁夜和他的白发不再相称。那位远国儒生后来真来拜访了一次,云州牧瞬间丢了全部稳重的模样可真值得一看,兰斯狡猾地化成妖魔形态以免雁夜发现他笑得太过厉害。
现在兰斯甚至想写信叫那人再来一次,只为再看看雁夜脸上生动神情。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四
他们都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起雁夜的状况开始恶化。一开始,兰斯发现雁夜能入睡的时候越来越短;他以为那是单纯的失眠,但很快就发现那还要更严重。兰斯试过种种法子,包括妖魔的法术,但这都没法平息在男人体内绵延不断的痛楚。
他们知道仙人不会老去或死亡。他们不知道仙人也会无限地衰弱下去。
这是代价。
峰麒最后还是说。当年的青年麒麟这些年又拔了将近一尺身形,嘴角开始带一丝嘲讽笑容,——就像我们没办法改变那女孩的体质一样。脏砚在你体内埋下的东西早已注定你将走上这条路。
兰斯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最后决定不值得为了这件事放下雁夜。
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吗?
峰麒挑起眉梢:也许。如果你带他穿过黄海登上蓬山,也许那里会有人知道要做什么。
兰斯一句道谢没说就掉头走了。峰麒站在原地,看着披着紫色长鬃妖魔负着沉睡男人踏破云海向西而去,眼眸黑沉沉无人可辨。
如果兰斯回头看到峰麒神情他也许会察觉什么。
但他已经奔驰而去。
五
作为梼杌,兰斯食尽了十二国境内所有时间所磨灭的历史。那里面有种种不可想象的事——长年的饥荒,从未听闻的繁盛,海客带来的神奇玩意儿,已故君主的小小轶闻。他吃得最多的是那些关于反抗天纲之人的故事,这些东西往往味道各异,基于最伟大的野心和最卑鄙的恶欲;但这些人总会被人遗忘,除了一两则流传常世作为警示,就全然葬入凶兽梼杌之腹。
但兰斯不想吃下关于雁夜的故事。
他想看见雁夜继续穿那身玄色正装留在他官邸里,翻着案卷,时常因为疲惫而弄乱兰斯为他挽起发髻;他想看见雁夜平稳睡在他身边,偶尔往他身边缩缩,又或者卷了被子滚到另侧;他想看见雁夜那略显笨拙的走路姿势,坚持什么时候的执着神情,官吏面前才会换上的属于州牧的一脸严肃,抑或因为樱归家而露出的温和笑容。
在长夜里他们有时会聊天。兰斯会从成千上万死亡历史中检出一两则轶事,开玩笑一样讲给雁夜;而雁夜则总是摆摆手,从不相信他说的竟曾经发生过。又或许他会变换妖魔形态,放纵雁夜将头枕在他腹上,就着长烛翻些什么。
他以为他们还会有很久很久时间。仙人不会老去或死亡。而妖魔永恒存在。
在他踏云奔驰的时候雁夜醒来了。他攀着他脖颈,问他们要去哪儿。
兰斯说了。
雁夜沉默许久,问他能不能飞低一些。
兰斯不知道雁夜在等待什么,但他降低了高度。潮湿云气像团雾扑了过去,然后广袤田野在他们眼前展开。平原上绿色田野延展开去,阡陌交叉纵横,村中青瓦轻烟袅袅,偶闻鸡犬之声。雁夜沉默良久,才说:我们回去罢。
他没有停下。
除了蓬山之中没人能治好你了。
我想要除籍。
兰斯又奔出快要五里才终于后知后觉停下来。他落在一片田野中,震惊得仅仅能恢复人身。
雁夜瘦削脸庞上掠过笑容: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兰斯。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仙人。
六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最终下了决定。
那之后很久兰斯又遇到过亚瑟一次:她仍然是伊利亚的使令。他问她:你知道麒麟总会遇上失道的时候吗?
亚瑟的目光依然清澈直率。
我不会后悔,兰斯。我知道你也并不后悔。
其实雁夜并非间桐家第一名自愿放弃仙人身份的人。慎二早在赚下大笔财产的时候就要求将名字从仙籍中去除,理由是现在的钱可以用一辈子了,他想好好享受,及时行乐而不是终身劳碌。谁知道他真正的理由是什么:慎二从未再回过云州一次。他的选择兰斯从未理解过:毕竟对于他来说,选择的可能一开始已经不再。
那天峰王特地将籍册带到了云州。兰斯以为他们两人之间会有不少要说的,但峰王不比他的麒麟善言多少。他只是向雁夜确认你是否已经决定。
雁夜点点头,峰王提起毛笔画一条细长直线,纵贯“间桐雁夜”四字。放下笔那一瞬峰王手指才开始颤抖,他藏进了袖子里。
然后他对雁夜说:保重。
雁夜的神情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七
那天后他们住在云州城里一间民宅,正对着热闹大街——雁夜喜欢外面市井叫卖声音。他哪里也去不了,兰斯陪着他,但也不知能做什么。
时间只剩下如此短促的片刻,在妖魔生命中甚至不比刹那。兰斯几乎要恐慌起来,然而雁夜拉住他的手,说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时候吗?
当然。那时他和伊利亚走散,意外在森林湖边捡到逃出雁夜。一开始他甚至还怀疑过雁夜是什么危险人物——但那样他也太没用了。那段旅行兰斯从未忘记过。一大堆的山中老人的私兵,到处都是的妖魔,还有囊中羞涩的事实。
那之后也没好多少。雁夜还以为他要随着伊利亚回西国,从没相信他会留在这里。他还记得第一次化成妖魔在雁夜屋中睡着吓到不少侍女,后来樱出面才解决这场争端。你相信那小女孩现在已成为多么著名仙人吗?还有慎二那个愚蠢的家伙。他三十年前寿终正寝,到死之前也没再试图联系家人。
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某年春日的诗会。夏天傍晚在院中乘凉。菊花盛开之时友人寄来了酒。下了雪就留在屋里围着红泥火炉。他永远骗人说他是西国人,不管多少人猜测他是海客。还有雁夜最喜欢一个人溜走到市集中乱转,兰斯不得不负起责任把他找回来……
他说着,忽然发现他竟然说不完所有的事情。这短暂又漫长的时光。这不值梼杌一口的历史。可是兰斯知道他说不完这些事,只要雁夜握着他的手,永远说不完。
八
很久之后景耀年间的故事也成为了梼杌口中的食物。他匆匆吞下那些关于峰王和峰麒的轶事,早年云州侯叛逆的记载,他认识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但是只有一段故事被兰斯小心收好在胸口。那细小故事比他食尽的所有历史还长还美好。
那是关于人间的事。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