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
一
不知为什么慎二说的话从来没人相信。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最早的时候慎二是过了一阵好日子的。可惜那时候他还太小,小得只留下朦胧印象。于是他在村里吹嘘也曾有四个侍女照顾自己的时候,极其自然地被嘲笑了。
慎二可不会人们的嘲弄中退缩。他能天花乱坠地把记忆中那点影子描绘得栩栩如生,说到后来反而把那点印象冲得更淡了,就像越用力去抓住砂砾它们就越从指间滑落。他描绘铺着青色琉璃瓦的高大房屋,腰肢纤细动作灵活的侍女,骑着白虎般骑兽横跨云海……他想他至少在吹嘘这方面相当有天赋,至少人们会愿意听完他的大话再嘲弄。这行为给了慎二一种病态的满足感:你们还不是乐意暂时被我哄骗?
事实上他确实是云州侯的孙子。至少每月州城里有人给他送钱来,日常穿用也从来不乏。在他花团锦簇的吹嘘里从不涉及云州牧分毫,因为现在他还记得脏砚看着他时那轻蔑笑容。
你一点儿用也没有。
男人这么说之后就将他随意丢弃在这里,任由他的骄傲和自卑在泥土里横陈一地。这也没什么不好,慎二对自己说,那地方冰冷冷的,夜里叫人背脊发毛,而且他父亲还是个疯子。早走早好。——即使这无法改变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事实。他和人们说谎,吹牛,被嘲笑,然后回到这间屋子里,孤零零对着蜡烛,将被子从头裹到脚,骗自己说这没什么可怕。
然后,他遇见了士郎。
二
如果有人因童年遭遇同情慎二,甚至说他能理解慎二后来所作所为,慎二只会把他列入肥羊名单。不错,有人做坏事儿是因为被逼的,但如果说慎二也是那样,那可真太低估间桐的家系了。慎二从没在自己心里找到什么大彻大悟或悔不当初。打头起他就是个小人。否则,在那天山中老人手下找他,让他带一支军队去围剿士郎家里的时候他就该拒绝。他手头有一打儿好理由:老头儿怎么这个时候又想起我了?你们可真是缺人手到一定地步。我可以不要间桐的姓氏。等等。
毕竟那人也没威胁要抹他脖子。而他接过任命的动作显然迫不及待。
他可一早就想收拾士郎了。
凭良心说——如果他还有那种东西的话——一开始他和士郎也算是朋友。村头女人家里总有一群孩子,村民说他家主人是走南闯北的货郎,路上遇见孤儿就收养过来,在这年头里也算难得善人了。他家院里孩子很少出来,年纪大多又太小,因此慎二真正认识的没有几个——除了和他一块儿在老书生那里读书的士郎。
这家伙呆头呆脑的。
这就是慎二对士郎的第一印象。男孩不算个头顶高,一头赤铜色头发,沉默寡言,甚至连老师叫他起来背书也不是十分熟练,顶多得一个“驽钝但还算用功”的评价。在老师面前慎二一直收敛形状谨言慎行,再加上确实聪慧,因此很得青眼,也就被指派去教士郎功课。他嫌麻烦,往往教他念书时候颠三倒四,或者插些自己见解,士郎倒都是安静听着,也不评论,在老师问起的时候从来不会说慎二小话。
那时候慎二还真觉得这家伙是个好人。偶而他发善心的时候也会照顾一下士郎,比如在老师叫他起来背书的时候提醒几句。后来他也跟士郎讲那些事,关于侍女、云海、骑兽、州城……照样吹得天花乱坠栩栩如生。士郎每次都认真听着,绝不嘲笑,偶尔还提一两个愚蠢问题,慎二当然都轻松解答。有时候慎二都想,这家伙怎么傻可怎么办啊,如果不当我小弟他真是一点用也没有了。
直到士郎也开始得到老师偏爱为止。
那年冬天特别冷。本来云州不常有雪,但随着王位空悬,那年大雪竟下到膝盖。慎二一个人躲在家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勉强烧点柴火,从水缸里舀水就了干粮吃——平常帮他来做饭的大嫂也来不了了。后来雪化得可以走路了他去上课,才听说下大雪那天士郎特地背了干柴去老师那里。
从此以后老书生就对士郎另眼相看了,不仅不再批评他驽钝,还常常夸奖士郎为人敦厚,甚至连他背不出书来的时候也只是捋着胡子不说什么。
慎二则只觉得士郎卖乖讨好——用点小伎俩得到老师喜欢。现在老师甚至都不常夸他了。他心里发恨,再也不教士郎功课,只是笼络书堂里其他学生。他毕竟手头阔绰,又会说话,一来二去大家也愿和他交好,听他炫耀,在集日一起去玩时候从来不叫士郎。
慎二极是志得意满。他觉得士郎完全不算什么——他可以笑嘻嘻跟他炫耀新买的玩意儿或文具(放在以前,慎二是看不上眼的),或者刻意在他面前约了同学课后游玩,又或者在课上流利背完整篇四六骈文,在所有人艳羡目光中志得意满坐下。
要落在后来他大概不致那般。多年下来他总算明白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但年轻毕竟气盛。他就是忍不住。
那年春日温暖极了。书院里所有人约了一起踏青,地方也不远,就在离村一里的小丘上。之前那儿从没出过事:春天野兽很少下山,而妖魔怕人气不会靠近。可偏偏那天就来了。
现在慎二早记不起来当时具体情况。他拔腿就逃慌不择路,身后同学叽喳喳喊作一团,叫他慌得逃错方向。等他发现他独自一人身处密林的时候他真的吓呆了,用了半柱香才能告诉自己:你是云州侯的子孙,你是仙人,这点儿小妖魔根本不在话下——他玩命一样想要说服自己,可腿脚根本软得跟一摊泥一样,站不起来也跑不了,只能看着呲着獠牙妖魔慢慢接近。
慎二觉得他完了。死定了。但不应该是这样,他间桐慎二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他聪明,有钱,招女孩子喜欢,他还有一整个人生去享受,他—--
然后他看见士郎,手持木棒重重在妖魔脑袋后面敲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准是晕了过去,不然他不会发现这个自己一度当成朋友的人竟然会变成狼:棕色的,身量还不够长但已经足够咬死一只妖魔。天啊,他怎么会没发现士郎是只半兽?他这样的官员后裔居然和卑贱半兽做了朋友?他觉得又怕又恨,什么也干不了只能看着士郎终于把那妖魔按在地上一口咬断了喉管。慎二两眼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被士郎背着往村里走。他尖叫起来,连滚带爬从少年背上挣扎下来,一脸惨白地看着他。士郎只是回头盯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和他当初听慎二吹牛时候一个表情。
慎二真怕极了。他终于知道他从来没明白过士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在他那沉默寡言样子下面士郎一直在嘲笑慎二吧,这人竟敢这么做——这卑贱半兽竟敢这么做。他大喊大叫了半天比小姑娘还像小姑娘,只最后仍是被士郎护送回他自己屋子。
从那时候起慎二就恨上了士郎。
从那时候起慎二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得靠着自己还能耀武扬威的时候把士郎压在下面。他太清楚士郎比他强上太多,虽然慎二从来不承认,绝对不承认。
三
后来慎二才发现自家老头在做着违背天理的事,士郎那从没见过的叔叔竟然成了王,他还把麒麟给关到笼子里了一次。这绝对是慎二此生丰功伟绩的顶端,如此不切实际以至到他老年时候再提起便无人相信。
他也不恼,只窝在躺椅里,说,爷爷当年可见过麒麟呢,任一众孩子嘻嘻哈哈地笑闹,没一个等他讲下去。他半闭了眼,自言自语道:
爷爷当年见过麒麟,见过王……
当年,按他所做的事情,足够给慎二判一个大逆不道,最好结果也应该是在囹圄里度过余生。但似乎峰王考虑到他叔叔雁夜拥立之功——也或许是因为士郎说了好话——对他的判罚简直轻得令人落泪。
自然,间桐慎二不会因此感念什么。对着特地跑来探监的士郎他仍是那副欠揍神气:现在你可以嘲笑我了,卫宫士郎。
但士郎并没领会他那称呼中的嘲弄意味。他看着慎二,诚挚问他他是否被间桐脏砚所威胁。如果是的话,他会一力向峰王进言以求免除慎二的刑罚。
慎二觉得好笑极了。他瞅着士郎,问他你到底觉得我哪点像是被人胁迫?你没看出来我一开始就是个坏蛋吗?
士郎注视着他,一如既往,带着几近天真的严肃神态。
你并没有揭发过我半兽的身份。
慎二知道士郎这回还真说到点儿上了。这时候老实交代他只是想在手里留着士郎的把柄,或者承认他只是被士郎吓坏了——不,慎二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于是他咧开一个假惺惺微笑,告诉士郎:
你这么认为也没错。
赤铜色头发的半兽青年看着他,那双眼睛让慎二不舒服极了。他下意识动了动肩膀想要甩去不知何时附着于上的重量,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觉得如此不安。
最后士郎只是说了句我明白了就离开了。慎二坐回榻上,想了许久才明白,自己的谎言居然终究也有被拆穿一日。
还是被那个士郎。
那之后慎二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半兽青年了。他在狱里揣了十足小心做人——好在他还不算无依无靠,手中钱财也使用得开(感谢他那未曾谋面的叔父),七年之后也就出狱了。他没回云州,只写信向叔父讨了笔本钱就南下去澄州做生意了。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算是外来户,本钱又不多,被迫得背起包裹跑起单帮。澄州有大湖,湖中生一种文贝,贝壳纹路极是好看,能雕出新巧花样簪子头面。慎二瞅准这生意,贩了贝壳首饰',去北部州城大户门上推销。他毕竟还算大户出身,礼仪出众又巧舌如簧,一来二去也慢慢有了名声,生意做得极是顺手,三年后就已经有了六七店铺十余仆从,到那些大户门上也总被视为上宾,谁见他都称一声“间桐先生”。
慎二自觉如鱼得水——他命里一早注定要过舒服日子,生意上纷繁头绪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之前种种失败不过蝇头小事。有时他甚至觉得那所有关于云州侯麒麟半兽不过一场荒唐旧梦,他只顾沉醉于锦衣玉食红袖添香诗酒歌赋之中,倚翠偎红之际偶尔想起当年学堂旧事,便拿来当下酒戏言来讲,得一二娇滴滴调笑。
他极是满足,并不细究那满足之后还藏着什么。
直到他再一次遇见士郎。
四
一开始慎二只是在澄州侯宴会之上见到个头高挑白发男人。那一桌坐得都是空有仙籍并无官职的人士,往往就是慎二这样官员子弟。慎二生意做大之后,也不吝以云州侯侄子名分为自己打通关系,一接到宴会邀请便欣然出席。席间有些他熟识人士,也有从他州异国来的远客,他照例挨个打招呼过去,只在问到白发男人时候得了一奇异神情。
男人注视他的方式如此眼熟。
慎二觉得肩膀上又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他强忍住摆动肩膀冲动,对那人正经一揖:
在下间桐慎二,请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仙乡何处?
男人沉默许久才回了一揖:
艾米亚。从西国而来。
如是往常慎二早就凑上去和难得远客拉关系了。但那日里他却阵阵心悸,像是昔日噩梦又重新降临。白发男人并不常看着他,偶尔投来的目光却总是意味深长——慎二竟不能确定那是喜爱还是厌恶。整场宴席他表面逢场作戏,私下里全用来思索男人身份。
慎二一定在哪里见过对方,但他搜遍记忆所有角落竟无半点线索,只剩下烦恼在心底不断积累。或者他已经隐隐猜到那个答案,只是不敢相信,不敢触及。
直到杯盘狼藉酒终人散,白发男人才在两人错身而过时丢下一句:
你还和当年一般,慎二。
他打个冷战,头也不回走出宴会厅堂,将昔年旧友和追蹑而来记忆丢在身后。第二天他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躲什么。
卫宫士郎不可能憎恨间桐慎二,就算他认清自己是何种人物也绝无可能。那半兽正直思绪根本容不下对他的憎恨。但他听过士郎相关传闻——慎二从未刻意搜集过,但那暗行御史故事早已家喻户晓。
慎二不知自己在躲避什么。他连日夜不能寐,连铜镜中影子都憔悴下去。他的所有早已和士郎再无半点关系,哪怕他就站在自己眼前慎二亦无从识得。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还在期待什么:他们早已不是学堂里捧了课本喃喃念诵的孩童,亦不是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现在,间桐慎二还能从卫宫士郎身上得到什么—--
他披衣而起,踱进庭院。夜气微寒,激他打个冷战,但月光如水清澈,地上松柏倒影荇荇如藻,精心修葺小桥流水景观此时只显矫揉,大朵富贵牡丹只是繁华倒影。那一刻慎二真觉得自己许多年来积攒下来一切,和他当年在苦寒村落里吹嘘的云上州城没什么差别。
也就在那一刻,一个黑衣人影直直掠过围墙落进他院里。慎二险些惊呼,却见那人一把扯去面巾:慎二。
真是讽刺,在朦胧月色下他竟然依稀辨出那人当年面目。他正不知说些什么,就见士郎摇晃两下,整个人就那么在他眼前倒了下去。慎二愣愣站了一时,上前查看才发现血已在青石板地上积了一摊,月光下亮得刺眼。
那几日他将士郎藏在家中密室。
外面追捕犯人喊声震天,他使了不少银钱才打发走上门官兵。没法请医生,他胡乱抓了家里备用金创药给士郎敷上——那伤口是冬器造成,即使仙人之身也无法轻易回复过来。士郎因为肩上伤口而发起高烧,整日昏睡,额头烫得让慎二害怕。但是他还得撑着给士郎换药,每次弄半身血腥——他觉得青年再过一天就要死在这儿了,死在他的床上,死在这个从来称不上朋友的人身边。他第一次这么怕,比当年在树林里遇上妖魔,比看见士郎半兽形态,比忽然发现麒麟从自己头上腾跃而去都要来得更怕——他害怕血,害怕近在咫尺死亡,害怕这一切背后的动荡不安。
最终慎二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只知道最终还是有人来把士郎接走了:那人出示了宫中手令,慎二认得上面官印。之后,他听说澄州侯被罢免了,不少官员都被问罪,城里一片议论纷纷。他没理会所有消息,却在那天晚上迎来意想不到客人。
士郎看起来已全然恢复——除了右手还以布巾吊在颈上。慎二扯出假笑接待了他,特地吩咐做了清淡饭菜。
多谢你救了我。
士郎说,慎二却觉得浑身发冷,险些跌了筷子。第一次地,他看见男人和他之间那道巨大鸿沟。
那天送走士郎后慎二就病了。他高烧了三天三夜,镇日梦里都是当年在云州偏僻村落里。他坐在夫子课堂里,看见老人从外面领进个穿着粗布衣裳孩童,那孩童抬起头盯着他,目光直率而坦然,是慎二不曾见过的。
那天下课他和士郎一路回家,照例讲那些大话。士郎听得极认真,不时点头,慎二正自得意,见两个农夫扛着锄头从对面过来,看见他就讥讽一笑:
小子,又说大话呢?
他皮笑肉不笑地不说什么,等两人走远才对士郎说:别信他们。
赤铜色短发孩童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时候慎二觉得这小孩真好骗。他第一次觉得有人这么得他心意,他伸手拍拍士郎肩膀,说以后我就罩着你。士郎不明所以点头,之后就跟着他一起上课,被他教导读书的时候总是腰板笔直姿态端正,遇到不懂的地方向他询问也是认认真真。
慎二想这孩子以后一定有前途。就是不如他罢了。
醒来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士郎早就在他无法触及之所。
五
后来慎二写信去云州取消了自己仙籍。这事没别人知道,他只是慢慢开始变老了。之后他收敛行迹,娶了妻子,生了一双儿女,又抱了孙子孙女。他生意越做越大,足供他一辈锦衣玉食。他也偶尔洒点小钱供个义学修个桥梁,竟也被人称了善人——这让慎二想笑,可他愿意留着这些虚名,在那人来拜访的时候做个谈资。
尽管他知道士郎从未觉得他大奸大恶,也就遑论改邪归正。
人们都说间桐慎二老了之后就糊涂了,整日说着关于王和台甫的胡话,好在大家都从不当真。也有街头巷尾传言间桐当年做生意下了不少黑手,如今纯属报应。他死后,有个白发青年去间桐家吊唁,自称间桐慎二旧友,他儿子都已经年届不惑,听了极是气愤,叫家丁把那人赶了出去。
后来有间桐家仆人说,那夜里见到有个白发人影在间桐慎二灵位前上了三炷香,随即飘然远去,大约真是仙人。
但总归无人相信。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