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normal 1.
绮礼在幼生期的时候便被捕获到了。
这真不能怪他,只能怪他那早就不知哪里去了的父母(如果恶魔有这一层亲缘存在的话):他们居然不知道将一只恶魔寄养在本堂神甫家里是有风险的。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绮礼被公认是老神甫最聪明而虔诚的学生,早晚有一天要去首都进修,教区的人们都已经在为他是会回来任职还是会去别的地方担任修道院长(原谅他们最高的想象力也就到这个地步吧)而争执不休,可惜坚信礼上的圣餐彻底让这幼生恶魔露出原形。当时在场的人幸好不多——可街头巷尾还是传说那葡萄酒化成圣火一路落下少年咽喉将他原型灼烧出来。
虽然那原型只是两只小小的羊角,不过这就足够了。
很快,以“追逐恶魔”为目的的苦修士们就出现在了老神甫面前。他们检查过被老神甫关在教堂地窖里的绮礼,郑重告知老人,如果它——这披着人形的恶魔——之前还表现出某种良善,不过因为恶魔的本性尚未显露罢了。然后他们动手把他重重捆缚起来,每节链条上都印上神圣十字的记号避免他暴起伤人;白蜡木的木楔填塞其口避免他说出惑人之语;重重黑布封住眼睛避免他投射出令人着魔的目光。
“就算现在这恶魔还未展现其魔力也绝不可小觑,它的身体里流动的是狱火和沥青。他本质就和这充满神恩的世界背离,因此最好的方法不过将他奉上祭坛。”
绮礼无所谓地听着带头的苦修士对老神甫这般解释。他没听到老人的回答,唯独嗅到一丝轻微的泪水气味。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定了。
最终老神甫还是不同意他们在自己的教区里架上圣火。他对外说自己的养子死于疾病,不管教区里谣言纷纷,实际上则把人形恶魔交由苦修士们放在马车里运去首都。这倒也好,苦修士首领对随行人说,要知道国王生日庆典上,吾等教团还缺少一件拿得出手的贺礼。
于是绮礼就这么被带离了。他再没见到老神甫一眼——这并没激起他的憎恨——老神甫已经对他足够和善,他想,否则他可以看着他在这里被烧死。即使这决定不过是延长他痛苦的时间也无关紧要,绮礼想着,在被神圣符咒压制所导致的虚弱和高烧中,再一次地确定了自己作为恶魔的身份。
啊啊。
原来是这样。
之所以没有办法臣服于神明。之所以没有办法感受到爱并回馈爱。这一切的异常,都不过因为我是个恶魔。
不是神明离弃了我。而是我一开始就离弃了神明。
这样想着,绮礼也并不觉得眼下的境况多么令人难受。他听苦修士们说起回到首都后要如何处置绮礼——在国王广场上搭起柴堆,然后锯去它的坚角,拔去它的牙齿(我可没有尖牙,绮礼听到这里想),然后一枚枚拔去它的利爪,然后才将它送进圣火——绮礼听着,竟然也不觉得害怕:自小被灌输的信仰此时还未褪色。如果是恶魔的话便要被烧死——他倒也自觉这是天经地义。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苦修士们倒也不会刻意虐待恶魔,只是谁也不会想去给它喂食。天知道它要吃什么?反正恶魔不会轻易死去。他们驱策马车一路穿过国王大道,本该继续下去,但最终苦修士首领决定还是抄小路穿过森林——带着一只恶魔绝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情。但这决定引来了大祸:他们遇上了食人鬼。
苦修士诅咒着,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驱魔法子来赶走它;可惜食人鬼不是绮礼这样的幼生恶魔,圣水不过惹来它几声怒吼,光明束缚则一挣就碎……绮礼一个人留在车里眼不能视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以为这帮苦修士连同他的下场最好也不过被食人鬼一刀杀死(比起活人串烧干净许多)的时候,外面的情势已经悄然变化了。几枚羽箭悄无声息地从林间穿出钉在食人鬼颈上,箭头为地区主教以真正神力祝圣过。食人鬼怒吼一声,以最后的力气拍扁了一个苦修士,但自己也难逃被一剑斩落头颅的下场。
这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失去了一个同伴,自己也浑身是伤的苦修士首领颤巍巍望向来人:从衣着上可辨出对方是驱魔师。这可让他战抖起来——这些驱魔师性子古怪、独来独往,但每个都能以一当十。很多人相信他们是混了恶魔的血统才获得这般力量——在面对真正的恶魔面前,教会可从不吝惜任何手段。放在平时苦修士首领肯定会对驱魔师避而远之,今天他也不得不鼓足勇气上前搭讪:
“……大人,多谢搭救……吾等难以为报。”
但驱魔师显然十分冷淡。他忙着在食人鬼身上收回自己的箭簇,用圣水清洁收好后才然后简单地交代:“从这边再往西边走,半天路程就能见到城堡。那里布坦尼伯爵想必愿意接纳你们在他城堡里休息。”
“吾等确实需要休息……只是,”苦修士首领犹豫一下说出真相,“我们带着‘不洁者’幼崽同行,怕是没有一个城堡愿意为我们开放大门。”
男人这时才注意到马车上刻着深黑色的避忌记号。
“‘不洁者’幼崽……?”
“大人想要一观吗?”
说着苦修士首领一瘸一拐打开马车车厢。绮礼下意识往门口方向转过头颅。
“请别被它的样貌迷惑。”苦修士首领说着,用手杖拨开绮礼短发露出下面藏着的坚角,“它曾经为神甫收养,在坚信礼上显形……尽管还未为恶,它也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绮礼扭头躲开苦修士的手杖。这违逆一样的行为激怒了苦修士——他挥起手杖准备鞭打,却被男人拦住。
“我有一个方法能解决你们的问题。只要把这恶魔幼崽交给我就好了。”
“交给您?大人,这……”
“你们需要休息。我也不会应付不来这只恶魔幼崽。事实上,它有用得很。”
男人冷冽的语气让绮礼打个冷战——这男人真的是信仰坚定的驱魔师?
苦修士似乎还在犹豫。但男人已经关上车门。
“黄昏将近,这里不再安全。您最好带领同伴尽快上路。”
这语气断然不容拒绝。苦修士反刍一下也只好答应,和同伴们相互搀扶着离去。绮礼仍独自关在车厢里,不一会儿感到马车再度向前滚动。
现在他的命运再不明朗。
他想着,尽力从脑海里搜寻着关于驱魔师的传闻,却只隐约想起他们会用恶魔来制作工具。我会变成什么?一柄剑,一张盾牌,或者一副药剂?他冷静地回想起那些从课堂边缘学到的知识,竟丝毫不感恐惧。化成什么对别人有用之物反而是好的,他心里那个虔诚的自己仍在坚持着,总比做为恶魔而无用地死去来得好。
马车停了下来。门被打开了:湖水的潮气扑在他脸上。男人攀上车厢,扯住他身上锁链将他拖出来,不算粗暴也称不上和善。绮礼很快被扯到地上,因为咒文的作用踉跄着,最后几乎算是被男人半抱着往前走。男人闻起来像是钢铁和烟草,藏一丝缭绕不去血气,手指冰凉让绮礼下意识想要贴上去。
“……还是个幼崽。”
男人低声喟叹一声,停下了脚步。湖水轻轻拍打着石头的声音传到绮礼耳边。下一刻他眼前的黑布被干净利落划开——幽蓝色月光亮得过分,他下意识闭紧眼睛,这当儿口中木楔子也被取出,男人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叫什么?”
他喉咙干得像火在烧,只得摇头。
男人只好将他放在一边,从湖里汲了水来给他喝。视力回复过来,绮礼惊讶发现男人看起来相当年轻,头发奇怪地翘起来像两只猫耳。
说不定里面藏了角。他下意识想着,饮下冰凉湖水。
男人又问了一遍他的名字。
“绮礼。”
他回答,声音沙哑。这让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咬破手指将鲜血涂在他额上,吟唱出长段咒文,那语言枯涩古奥,绮礼只听出里面混了自己名字。这咒文结束后男人解开他锁链:“跟我过来。”
绮礼摇摇晃晃站起。一旦脱离了锁链他的精力就慢慢恢复——除了饥饿还火般烧灼着他。他被男人牵着走进湖里,湖水如此冰凉,他不由颤抖着。
男人伸手捉住他肩膀,低头,竟然开始亲吻他。绮礼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灰黑色眸子里反映出自己吃惊神情。但是男人没解释,另只手解开他残破长袍,干净利落不容拒绝。他不明白,男人则用手指和唇舌在他肌肤上做着记号,枯涩咒语一遍遍环绕着他。直到他们彼此赤裸相对,他用一个深长的吻控制了他——那热度超过融了咒文的锁链,胜过冰凉的湖水,直直从绮礼灵魂深处灼烧上来。少年忽然明白男人最终要做什么,他想逃走,但是男人制止了他而继续下去——湖水泛开涟漪,一圈一圈不断撞在石岸上。
那日最后男人也不过说了一句话。
“我的名字是切嗣。”
绮礼同时明白了自己和这个男人以奇特的方式达成了契约,和自己将要继续活下去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