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normal 2.
醒来的时候绮礼发现自己身处于房间之中,这让他略有些惊讶,因为他还记得自己在马车里睡着。被子的柔软温暖已经显得有些陌生了。他坐起身,视线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后落在床边椅子上的黑衣上。
那是见习教士的长袍——也是之前绮礼日常穿着之物。绮礼知道这大约是隐藏身份的需要,但再度穿上这长袍还是让他感到错谬。他在房中水盆中照一下:头上的角已经不见了。
于是绮礼推开房门来到旅馆大厅之中。来往在此歇脚的旅客乱糟糟地,堂倌拿了各式各样东西来回奔跑,没一个人注意年轻的见习教士。绮礼站在楼梯最后一阶上观察片刻,才确定了切嗣的方位从人群里挤了过去。
男人正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面前的杂炖菜,看见他过来用叉子点一下对面:“坐。——你很聪明,没有想过逃跑。我们的契约足够有力,想着逃脱对你没任何好处。”
“我有什么理由需要逃走?而且,即使我逃走了,我又要去哪儿?”
切嗣短暂从地图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招手唤来堂倌加了一份菜。
“虽然人类的食物已经对你不再有真正的用处,但是特立独行总是不好的。”切嗣说,“我倒还不至于节省这点钱。”
绮礼无可无不可地看着面前两片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肉和一堆煮土豆。说来也奇怪,他本来许多日没有进食应已相当饥饿,但盘中食物丝毫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如果说他曾经吃过东西—--
这时切嗣的话才真正变得明晰。他的动作僵住了。
“吃吧。”知道幼年恶魔多少明白过来,切嗣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将地图收了起来,“明天还有足足一天的路。”
之后的几天他们沿着国王大道重新向北方前进。切嗣将马车换了匹小马,以便加快行进的速度。绮礼甚至错觉他们要就此回到老神甫的教区——但方向不对。他们时常需要骑马直到入夜才来得及找到下一家旅馆,这让绮礼多少吃了点苦头,走起路来只能一瘸一拐。切嗣用马鬃帮他挑破大腿上磨起的水泡,说再过几天就会习惯,所有旅人都得有这一遭。
此外,绮礼所设想过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发生。没有镣铐、锁链或者符咒,也没有责骂、训斥或粗暴的命令——甚至也没有他最为无法接受的“喂食”。切嗣过于沉默寡言,时常使绮礼想起那些布设在教堂之中默然祈祷的石像。男人看起来几乎是个好人。
但是驱魔师之中是不可能有好人的。人们都知道,沾染污秽的人迟早要被污秽所同化。更何况,他还豢养了我,一只恶魔—--
那日晚上睡觉之前绮礼惯常做睡前祈祷。洗过澡的男人顶一头湿淋淋头发进来,坐在自己床边,看他片刻后出言打断:
“你在向谁祈祷?”
熟记的祈祷词忽然如断线珠子般散落四处。绮礼跪在床前一动不动,旅馆墙上那为旅客装饰的十字架本来如此熟稔,此时却意外遥远而陌生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尽量维持神色平静,尽管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你却从不祈祷。”
切嗣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的十字架。然后他点头承认。
“可你是奉神恩而行事的。”
“驱魔师和神明无关。我们只是猎杀恶魔。”
绮礼盯着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做出这种承认。
“你不信神吗?”
切嗣避重就轻。
“我从不虔诚。”
绮礼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作何反应。长久的教育让他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斥责之语,可他毕竟是个恶魔。虔诚的恶魔?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此时切嗣对着他伸出了手:“过来。”
绮礼久久不动。
“你想饿死吗?”
事实上绮礼不明白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大致而言这是应为之事,对于人。而对于恶魔呢?
切嗣最终放弃要求吹熄烛台:“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恶魔。早点睡吧。”
绮礼躺回自己床上。夜晚黑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事实上维系绮礼的一切现在已经强硬切断。他既不是十几年来形塑的虔诚神学生,也并未明了身为恶魔意味为何。他被一个世界驱除出来,却尚未见过另个世界丝毫模样,最终他只得悬置于此——不,不是停滞,毕竟还有个人在不停推着他走。
这驱魔师会告诉他方向吗?他不相信。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切嗣就叫他起来。两人下楼,在尚未生火的旅馆厅堂里就冷水吃了些黑面包,又酸又硬,但切嗣吃得十分仔细。然后他们牵过马继续上路,切嗣前天便说今天一定要穿过落日森林。
森林里都是针叶树。深秋时刻来往商队锐减,大道上的车辙也不那么明显了。两人驱动马匹小跑,绮礼觉得大腿火辣辣疼——昨天晚上刚好些的伤口又磨开了。这身体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他放任自己这样想,就好像这样就能维持住“绮礼”的假象。但胃口毕竟消失无踪,这让他很难自欺欺人下去。
两人马不停蹄跑了将近一个上午,然后切嗣招呼他放慢速度,缓步往一边池塘走去。
“马儿需要休息。”
我也需要。
虽然这么想,绮礼还是没回答,只撑着僵硬的手臂和腰爬下马,尽量不那么难看地瘫坐在湖边石上。切嗣牵了马饮水,掏出苹果喂它们。他对待动物时显得尤为柔和,甚至都快要微笑了——绮礼默默把这一点看在眼里,思考自己的契约者是否只是一个仇视人类者。
可这样又为何要做驱魔师呢。
不一会儿切嗣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夹了腊肉和干酪的面包。绮礼一点胃口也没有,有一搭无一搭地吃着。这时候北面传来连串马蹄声。终于这森林里还出现了他们之外的其他活人,绮礼有些高兴——但切嗣显然不这么想。
“希望只是旅人。”
男人喃喃说,将剩下干酪收进鞍袋。这时那道马蹄声已化作来客出现在他们眼前:三个披着轻甲的男人见到他们便勒住缰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人。气氛莫名紧张起来。
“走。”切嗣简单地说,催促绮礼上马。
但三人已经拦住去路。唯一戴了顶头盔的男人阴森森笑着,目光从鼓囊囊鞍袋游过他们两人装束:“尊敬的驱魔师大人,日安。”
“日安。我们还急着上路。”
“谁不急呢?死神可天天在屁股后面盯着我们。您这是要去哪里?”
“和你们无关。”
“别这么冷淡。”头盔男人说着拔出了长剑,“您看,赶路是件辛苦的事情。我们有捷径,能让您一秒钟就到达终点站,还免除所有辛劳。”
切嗣定定注视他,然后从怀中掏出钱袋扔了过去。革袋撞在对方轻甲上发出叮当响声——绮礼判断那大约有五十枚左右。
“这足够了。”
“对于独行者而言,或许。”打开钱袋看了一眼后,头盔男人轻轻在手上抛了几次,“不过我们可有三个弟兄。”
切嗣什么也没说,但绮礼感到他背脊绷直了。他下意识拉紧马缰——这是个异常正确的决定,因为下一刻切嗣已经拔出了长剑策马迎上对方,两柄长剑铿锵响着撞击在一起。绮礼什么也没想就策马冲了出去。他手无寸铁,不可能留在原地。
然而身后很快就响起一道蹄声。绮礼不敢回头,咬牙加快速度。
“别跑啊,小家伙……”
那声音里含一丝诡谲。绮礼忽然惊觉什么,回头看见对方正拉满了弓,森亮箭头像只眼睛盯着他。
“你最好乖乖回来。”
他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抖动缰绳。马向前跑去——而背后弓弦一响。
疼痛。
直到他从马上掉下来他才迟缓地抓住这个词汇。整个右肩如同着了火——他下意识举手去摸,一手粘稠而鲜红的血。
居然不是狱火和沥青。
首先涌上来的是这般念头。而后面盗贼已经策马靠近,居高临下注视无处可逃的猎物,有些失望没见到恐惧神色,于是他拔出了马刀。
“如何?现在求饶的话我还可以考虑。”
绮礼没有回答。手中鲜血像烙铁般炽热,他紧紧盯着这块鲜红斑点无法移动视线。狂躁如雷雨前的闷热紧紧攫住他心脏。心跳缓慢春日远雷一般敲击着他的耳膜盖掉所有杂音。神智被捶打如砧上薄红铁片延展。除了红色之外什么也无法进到他心里。
“你是聋子吗?”
被忽视的盗贼不悦地用马刀挑起少年脸庞。然而刀却被少年徒手抓住了。
这家伙竟是个疯子。盗贼嗤之以鼻,试图竖起马刀割断猎物手指,但那刀纹丝不动。这时他觉得手心发烫,细看才发现缕缕白烟沿刀身边缘冒出。
下一刻他便被烫得再也握不住刀。那猎物抬起头:一双眼如烧红炭火般明亮灼人。
怪物。
胯下马匹反而比他更快感到危险不安躁动起来。他想掉头逃走却发现自己身体僵硬不动如同石化。
“我们天上的父——————”
他双唇哆嗦只来得及挤出这短暂祈祷开头。猎人和猎物倒了个。庞大身躯被少年简单扯到马下,他看见少年指甲伸长精准划过他喉管——血溅上半空,他喉咙咯咯作响,最后看见少年嘴角露出恶魔般微笑。
切嗣骑马过来时绮礼正埋首啃食最后一半心脏。年长驱魔人跃下马谨慎接近,直到幼生恶魔再度将手伸进盗贼胸腔才下令:
“停下。”
绮礼不悦抬起头看着他。契约无形的线正在发挥作用,否则被食欲控制的恶魔早已冲上来将他扑倒。即使如此少年也蠢蠢欲动,他看见恶魔暴长而指爪上血液已被舔食一干二净。
这吓不倒切嗣。
“过来。”
他简单命令。
无形的契约之线膨胀起来拴住少年四肢。恶魔发出空洞的嘶吼,背脊弓起又放松,一双红眼憎恶地盯着面前驱魔师。
幼生恶魔本来是优秀的使唤魔物。但这只太过年轻,以致不懂得何种契约不可反抗—--
切嗣想着,手在剑锋上一划擦出血痕,直直递到绮礼面前。
恶魔的神情变得疑惑起来,但最后还是屈服于膨胀的食欲缓慢走了过来,刚长出来的尖牙倒也懂得熟练地撕开伤口。切嗣忽略手上疼痛,从袋中掏出一条十字颈链,套在少年颈上。
恶魔的尖叫几乎摇动树叶,宿栖的鸟儿扑腾腾飞起黑云般盖住天空。切嗣注视着恶魔的体征从绮礼身上褪去:利爪变成手指,眼睛恢复棕黑。少年摇晃两下,最终半跪着干呕起来。
“暂时带着这个,对你有好处。”切嗣说完便对着被绮礼开膛破肚的尸体犯了愁。——所幸另外两个盗贼已经死了,否则他们找来见了这景况可没法解释。他单手潦草绑住伤口以封住血气,俯身在尸体上搜检一番拿去任何可标明身份的物件,最后丢下符咒。白色的火焰在被恶魔污染的肉体上腾起——现在留下的线索不再会指向恶魔了。切嗣做完这一切才回头看少年情况:他已经从地上爬起,但仍摇摇欲坠,手指紧紧陷在十字架银链之中。
一瞬间切嗣竟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才让绮礼变得虚弱,是十字颈链对恶魔的天然诅咒,还是以残存下来的常识束缚。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怀疑。
这真可笑——就好像恶魔能够弃恶向善。
但最终切嗣还是以浸湿布块擦去绮礼脸上血迹,甚至伸手撑住对方身体:“还能走吗?”
“嗯。”
绮礼低声回答,声音犹如闷在阴影里。
于是切嗣以口哨召回跑散马匹。少年勉强撑着上马但依然精神萎靡,最后切嗣索性要他坐到自己身前才勉强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处旅馆。他安排绮礼先去休息,自己在下面清理马匹,探听消息并打点自己吃了顿迟来的晚餐。做完这一切之后切嗣已经不再有力气去洁净身体——虽然这是驱魔师的日常作业。
也许明天。
他端一点蜡烛头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回二楼那间逼仄客房,屋里少年已裹着毛毯在床上缩成一团。他吹熄蜡烛,脱去靴子,独自坐在黑暗中,手腕伤口按着心跳的拍子抽痛着。他叹口气像要挤出所有疲惫,和衣躺下,刚拉起毯子就感到少年凑过来冰冷身体。
他浑身紧绷直到想起契约:“——有什么事?”
“我会听从你。我不想再放任我的饥饿。”
“今天你已吃饱。”
他简单回答。绮礼沉默片刻,无声拉开了距离。他听见身后毛毯衣物摩擦声音,知道恶魔还未睡着——也许今晚都不会睡着。他也许应该警觉,却意外放松直至沉入深沉睡眠,唯有一个深沉声音从梦境底部浮起,不比远处教堂钟声更清晰。
不可怜悯。
——他本以为这再简单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