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normal 4.
切嗣知道事情并不对头:绮礼出去得太久了。他从未寄望毫无训练的恶魔能真正发现什么,但披着小孩子的外表,他至少可以表现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或受惊过度的)迷路模样。他不怀疑玛奇里家会在真正重要的地方布下警卫,而绮礼就是他带下矿井的那只为了生命而歌唱的金丝雀。
现在金丝雀一去不回,反而是不祥的乌鸦恭恭敬敬在他面前行礼:“驱魔师先生,我家伯爵大人想要见您。”
“这真是出乎意料。”切嗣不动声色打量管家哈桑身后空荡荡走廊,“——您不久前才说过伯爵大人抱恙无法待客。”
“毕竟这事情至关重要。”管家的假笑毫无瑕疵,除了眼神过分冷冽背叛了他职业素养,“伯爵事实上提醒过我,无论您——或其他驱魔师——一旦到来,就必须向他禀告。”
切嗣点了点头:“我很高兴,这说明伯爵大人看重神明的告谕和黑暗的威胁。只可惜我那不成器的学徒刚才溜了出去……而且,恐怕是迷失在这过大的宅邸之中了。”
管家躬身:“我会让仆人代为留意。”
切嗣无法从管家脸上看出端倪。强硬把越来越强的危险预感按回心底,切嗣跟着管家哈桑来到宅邸主屋——两名高大黑衣仆人一左一右守住雕饰精美门扉,切嗣不确定他们是在预防外敌还是看守屋中之人。管家亲手打开大门:“请,驱魔师先生。”
切嗣走进屋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杂了药草和腐败的怪异气味,这气味驱魔师最为熟悉——为医治恶魔附身者的肌肤溃烂和肢体增生,所有医生都知道如何用接骨木、苦艾和风信子球茎配置软膏。切嗣暗自扣住藏于袖中短刃,缓步走到床前。
然而床上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男人。深蓝色头发像是一把干枯海草散在亚麻枕套上,蜡黄脸庞瘦削,颧骨之下深深凹陷,为死亡阴影所覆而模糊了年纪。伯爵睁着眼,模糊望着天花板中某点不动,在呻吟的间隙吐出一个又一个数字:
“十九、二十、二十一!一、二、三、四……”
“伯爵大人。”切嗣向前倾身,“我是受您召唤前来的驱魔师。”
男人短暂扫过他一眼——但切嗣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看到了他,因为他除了数数之外就没有吐出任何有意义词句。
“……七、八、九、十……”
切嗣索性伸手揭开被子。腐臭气味连药草也掩盖不住,驱魔师也不由屏住呼吸,才伸手揭去男人左手上所缠绷带。男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继续喃喃地数着什么,就像那重复数字才是唯一重要之事。
于是切嗣以软布拭去药草露出其下败坏肢体。本来苍白的肌肤此时已经被奇异疤痕纵横覆盖,然而并不见腐败端倪,唯独那气味愈发厚重。他从怀中掏出圣水小瓶滴一滴在男人手背,毫无反应。
难道这并非和恶魔有关,却是某种诡异疾病?切嗣又丢下几种惯用咒文仍未得到任何反应。他最后只得放弃,为男人重新包扎,这时他才觉得房间里异样寂静。他抬起头,看见伯爵瞪着他,眼里盈满可怖热度。
“二十一——我的兄弟。我的儿子。”
切嗣朝床上病人俯下身以便听清他的呓语。男人瞳孔游移不定,如被癫狂所染之人那般放大又缩小——切嗣不认为他真的看清了自己。
“二十一。这是没用的。没用的,你回来了。回来了。我告诉过你,带他离开,远远离开……现在这一切都晚了。”
切嗣尝试着发问:
“伯爵大人?我并非您的兄弟。”
“二十一。二十一。带他离开,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带他离开,有我就够了……不,不够。我一个人撑不下去,我烂在这儿,和一二三四五六……一样。”病人反复地重复着那仿佛具有魔力的数字,“我完了,你知道我不行,你知道。我不像你有勇气。我只能烂在这儿,一团死肉,别无出路。哦老天。看在天父的份儿上——让它们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恐惧猛烈地扑向奄奄一息的男人,他如被鞭笞般弹起身子,喉咙深处迸出一声嘶哑无声的呐喊。切嗣伸手扶住他肩膀,试图捉住那飘摇的最后一线理智:“带谁离开——‘他’是谁?”
男人喘息着倒下,像一片枯叶般扁平下去。他又回到那被二十一个数字重复着的世界,被人能明了的祈祷之词—--
一、二、三、四、五、六……
这数字到底暗示了什么?切嗣再次丢出探问,但无论是询问还是检测的咒法均一无所获。男人沉迷于点数如守财奴抚弄膝上金币,同时带着珍重贪婪和惧怕的神气。
然后黑衣管家再度如只不祥的报丧鸟出现在挫败而一无所获的驱魔师面前,面具般微笑潜藏着胜利的暗示:
“尊敬的驱魔师先生,已经到了晚餐时间。请您移步餐厅。”
切嗣只得将濒死的伯爵大人留在那里。傍晚的夕阳透过窗帘缝隙洒了一线血红辉光,驱魔师似乎听见噩运在自己耳边振翅。但现在他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跟着管家哈桑走到餐厅——偌大餐室照例陈设着历代极西伯爵的画像,一张胡桃木餐桌彼端已坐着个小小孩童。
“驱魔师先生,这位是现下府中唯一继承人,樱小姐。”哈桑介绍,然而对面紫发女孩不过抬眼无动于衷地望了驱魔师一眼。
“难道玛奇里就再无成年继承人了吗?”切嗣忍不住提问。
“您从王都来或有所不知,但玛奇里向来为贫瘠所扰。”哈桑并未责怪切嗣的失礼,而是平静道出事实,“伯爵虽然还有一位兄弟,但早年就已投身教团,彻底和尘世斩断关系——您也知道,侍奉天父者不可再一身两用,王国和忠诚已和他无关。”
切嗣自然知道投身教团即等同放弃地上荣光——或更直白,皈依天父即要抛弃尘世一切既得权利。这在那些人口繁多的贵族家族中再常见不过:一者继承,一者皈依,一者参军,剩下或经营田产管理生意,或作为养子人质寄居他乡。但那是对子孙繁多需要苦恼藩属的家族而言,人口凋零若此的玛奇里家族本不该有人做这般选择。
“您或许感到疑惑……这并不寻常。但那位大人一向特立独行,从幼时开始,在他天性里就显露出一种特定的顽固倾向。或许只有天父才能和缓他的顽固,使他心灵得到平静。而玛奇里——尽管风雨飘摇,也将永远矗立于极西。”哈桑声音笃定——切嗣辨不出这是否出于所谓家族荣誉感,“一直如此。必得如此。”
“原谅我僭越。”驱魔师落座于长桌一端,“但从继承法来看——”
哈桑这时已走到长桌彼端女孩身后。紫发幼女端坐不动如精巧人偶,茫然注视中不带丝毫意味,只在管家接近时微微一缩。
听到“继承法”三字哈桑只是微微一笑:“您不是这里之人。”
“我出身南部。”
切嗣说——仅有一半真实。
“听说那里被称为‘永夏之地’,终年弥漫花木水果芳香。稻谷一年能收成两次,人们永远不畏饥寒……”哈桑貌似有意以闲谈填补上菜前空白时光,“您看,这里可不比您的家乡。土地就如同领主家族一样,永远为贫瘠所扰。”
“‘永夏之地’一样要迎接海神的愤怒。”切嗣丝毫不动声色,“在地上领域,天父从无偏袒之所。”
哈桑微笑,做个表示虔诚手势。这时端着水晶酒樽的仆人已在切嗣面前银杯中斟上深紫酒液,他举杯轻啜一口,一抹辛辣从舌尖直滚下喉咙,最后泛起极西湖水般苦涩滋味。哈桑适时解说:“这是极西酿法的葡萄酒,此处之外难以见到。”
“风味独特。”
切嗣说,感到一缕神秘芳香从苦涩尽头慢慢洇上来,像这片土地将所有的痛苦和期盼都凝在酒里。
“极西酿葡萄酒的历史和玛奇里家相若。”一室画像中管家哈桑的姿态几乎是骄傲的,“您从未见过此前此地模样。若不是大术师掘出恩惠之泉,极西绝无可能拥有今日繁华。”
切嗣心跳了一下。这话语背后似潜藏着什么——他似已接近却无法看清。没来由地,他想起床上奄奄一息男人,而一室伯爵画像正朝他投来莫测目光。
“……如果这是天父假手大术士送来神迹,那么吾等凡人,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谨守这一恩惠罢了。”
酒液轻微灼烧着胃部,切嗣开始对不着边际的对话感到厌烦,索性丢出试探:“谨守恩惠——但绝不包括放纵恶魔。”
哈桑仍然平静微笑:“当然。极西从未被恶魔所侵染。”
“那您是说我所收到信函——以及伯爵大人的怪病都是个笑话?”
这话已说得极严厉。回答他的却是走廊上纷纷脚步声,身披铠甲卫队轰然打开餐厅大门——捧着白瓷盘子的仆从被裹挟其中,两份煎小牛肉在一室森然剑光中兀自热腾腾地散发芳香。
“伯爵大人已被谋害。”套在盔甲中男人发言,声音奇异套上金属回音,“女子爵大人,管家先生,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正是假借驱魔师名义混入宅中凶手。”
“这可真是不幸消息。”哈桑抬了抬眉毛,“驱魔师先生,看来您得为自己提出一些辩护了。”
“教团成员不受地上法律的挟制,你们只能将我送去宗教法庭。而据我所知,极西教区主教并未在此,在他来临之前,我有权拒绝任何权力审判。”切嗣冷静回答。
“如果您是一位教团成员的话。”到这时哈桑依然谨守敬语礼节,只允许微笑中掺一丝浓稠恶意,“您有携带您的银十字架吗?”
切嗣扔下手中餐巾。教团所有成员都有唯一的、由上级教区所颁发的十字架作为标示,其上经由主教祝圣而带有庇佑神力——而驱魔师银制十字架更胜一筹,每个均由教皇亲自触摸,绝非可以轻易仿造的东西。
但现在它并不在切嗣身上。
“我那位学徒仍然不见踪影,是吧?”切嗣说着,从容站起,放任冰冷剑刃贴上他颈子。
哈桑示意仆人将佳肴端到主人面前,不再看这愚蠢的投于罗网的驱魔师一眼:“也许他只是被你所诱骗,因此早已逃走。——也或许,您不久就会见到他了。”
切嗣不再讯问。他被带离的时候最后环视了一圈室内的伯爵画像。
他第一次意识到它们的数量是二十一。
绮礼和不知姓名的男人在地下走了很久,直到最后从一处洞口出来后才看清对方套在一身苦修士打扮里——这让他下意识打个冷战。男人伸手握住绮礼冰冷手掌,但仍固执将自己脸庞隐藏在兜帽阴影之下:“我听说今天有驱魔师进城。我感到危险,因而过来看了一下……但我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焦急。幸好我来了。——你还不是个正式教士?”
“我只是驱魔师的助手。”
苦修士低咒一声。
“你的姓名,孩子?”
“绮礼。”
“好的。绮礼,先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并不保险。我们会想办法联系你的老师。”
“您是?”
绮礼询问着,双脚如同钉在地面。
“你可以叫我卡利亚。现在这名字还更安全些……”感到绮礼的犹豫,卡利亚柔和了声音,“我知道你心中定然有许多疑惑,可请相信我并无恶意。”说着,他从长袍中拉出一枚银色十字架,精美刻纹均和绮礼颈上的同出一辙,“——毕竟我们同为驱魔师。”
“那么您就是之前那位失踪的驱魔师……?”绮礼想起之前切嗣提过的情报。
“你的老师竟然知道?”卡利亚不赞同地摇摇头,“那他真是太不谨慎了。”
也许。绮礼想,也许是切嗣根本不在意绮礼死活。哪个驱魔师会真正在意恶魔?
“但情况却是比我想得还要坏得多……”卡利亚喃喃自语,“你们见到伯爵了吗?”
“没有,只见到管家哈桑。”
卡利亚绷紧嘴角,半晌才道:“……不管怎样,我得先把你安置下来。来吧,孩子。”说着他沿着崎岖小路向下走去。绮礼跟上他深入密林。单薄月光根本无法穿透密密枝叶,除了水上飘起萤火之外便只有卡利亚手中一团白光照明。绮礼完全不知卡利亚是如何辨清方向,但他穿梭林中就如行走于自家庭院,不一会儿就引着绮礼来到一间狩猎小屋前。年长驱魔师伸指在门上划下符咒,木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卡利亚牵着绮礼走进木屋——但迎接他的是一只怒气冲冲的枕头。
“你去哪儿了!”
一道尖锐的孩童声音刺破屋中平静。绮礼眨了两下眼才将视线重新从幽暗状态调整过来——在屋子对面正站着穿一身脏兮兮白色睡衣的男孩,一手攥着烛台,深蓝色头发卷曲像海藻般顶在头上,一张脸又红又白,说不清恐惧还是愤怒。
“抱歉。”卡利亚放开绮礼走过去,“我告诉过你要早点睡。”
“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睡得着!我爸爸呢,你为什么没把他带来?!”
“……我不能……”卡利亚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任由面前孩子捶打哭闹。绮礼看出他全然没有对待孩童经验(一个驱魔师能会什么呢?),于是走上前去伸手捉住男孩乱挥的拳头。
“他救了我。”
绮礼说。
男孩吓了一跳。他好像才注意到绮礼,但孩子的本能让他多少感到了被切嗣以十字架遮盖的部分——他不停发抖,刚才嚣张样子全然没了,最后索性挣开绮礼,光着脚跑回内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大声呜咽。
绮礼本来以为卡利亚会进屋去安慰他,但男人只是坐在木桌边,任由阴影将他吞没——即使在屋中,他也并没有摘下兜帽的意思。
“他是你的孩子?”
绮礼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
“怎么会……”卡利亚的声音里饱含着苦涩,“他是我兄长的孩子。……你一定累了吧?”说着便起身准备去给绮礼找毯子。
就在这时,钟声响了起来——先是极遥远的,为山林和城墙所阻隔的钟声,但这钟声很快就找到了同伴——一个,又一个。每一栋教堂的尖塔都鸣响起来,如若报死天使展开那阔大的羽翼。
卡利亚的动作凝固在半道。他的嘴唇不断颤抖着。甚至屋中的孩子也不再哭泣。
绮礼不明所以:“发生了什么?”
卡利亚许久才重新找回自己声音。
“这是丧钟。——伯爵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