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normal 6.
就算对切嗣这样的驱魔师而言,一夜之间的事情也太多了。再一次进到温暖的宅邸里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念那份一口没动的晚饭。他在小客厅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黎明曦光将薄纱窗帘染成月白,淡薄光线浮进屋中反增长了森然冷意。两名全副武装士兵站在门口,而更多的盔甲撞击声在走廊上响起——切嗣注意到他们都是杜拉克的人马。他试图将散乱思绪收拾起来,但整个思绪都仿佛漂浮在雾里。
他太累了。不仅仅因为饥饿和寒冷,还因为那魂灵比他见过的任何造物都可怖——它冰冷的手指仿佛还在他的脑子里搅动,远雷一般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萦绕:
源泉将要枯竭。
什么是源泉?
必须送来更多。
更多的——什么?
他模糊想着这问题,而哈桑声音正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请允许我提醒您,您这是越权行事,杜拉克爵士。玛奇里是此地的永世领主,这一权柄在潘达贡家族登上王位之前就已定下——”
“圆桌骑士和王同起同坐。如若目视不公、聆听求告,此剑在处即是王权在处。”说着,兰斯洛特·杜拉克已经越过两名行礼的士兵走进屋中,对切嗣点了点头,“驱魔师先生。”
切嗣起身,还未回答,表情莫测的哈桑已经随即出现:“可惜这位先生根本无法自证身份。再容我提醒您,爵士,他还是我们的重要凶嫌。”
“但教团成员不可为人世之法惩戒。如若他真身负教团职位,以人世之法问责于他只会引起教廷的愤怒——这不仅僭越人世常理,更违背国王虔敬教团的一贯准则。”兰斯洛特手扶剑柄,丝毫不显动摇,“再说,玛奇里家已无主事之人足以下达这般判决。即使他冒用教团名讳并犯下弥天大罪,也必须等到为女子爵指定监护人的谕令之后,才可以西隅之主玛奇里之名裁定罪名。”说到这里,骑士凛冽如剑锋的目光扫过黑衣管家,“更何况——我们早已听说伯爵为恶魔缠身已久。这并非一时一地的传闻。”
哈桑微微低下头。切嗣看出这位管家并无足以压制兰斯洛特的权威——他可能拥有骑士爵位,但圆桌骑士的名头足以使侯爵也以上宾之礼相待:毕竟他们是巡行四房的国王直属,腰间佩剑在特定情境之下就如兰斯洛特所言——足可代表王座之权柄。
“既如此,吾玛奇里家将静候国王圣裁。”
以这样的话作为争论结束的收场白,哈桑转身准备离开了。切嗣没有费神再次询问他关于绮礼的下落,他知道这什么也得不到。
此时兰斯洛特转过身来,注视着一语未发的切嗣,眼眸深黯犹如黎明之前的湖水。即使他仅站在那里,切嗣也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潜藏的力量:静水流深。
“我想爵士恐怕也对我的身份有所质疑。”切嗣最终说。
“我能看出你是驱魔师,无论你是否拥有信物。”似乎知道驱魔师并无法相信这点,兰斯洛特随即解释道,“我小时候被湖中精灵抚养,所以在这种方面的感觉更为敏锐。”
切嗣没有评论,尽管精灵在教义里定位不详——光论证它们究竟是光明还是黑暗就足够哲学家们争论上一个月左右,但实用为主的驱魔师绝不关心。至少这样省去了解释的麻烦——切嗣想着,问:“你提到过神甫——可就我所知,圆桌骑士直属国王而并无封地。”
“当我们被派驻边境之时,我们便拥有实质上的管辖权。而我到此已经有三年了。”兰斯洛特显然不想在这种问题上继续下去,“在现下情况下,我的权力能凌驾于玛奇里的小女孩之上,这是我能把你从地牢里捞出来的原因。当然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如果你真的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我还以为骑士大人已经确认了我的身份。”
兰斯洛特一无所动:
“如果你不能找到他,就算教皇的银十字架也保不住你。”
切嗣端详着他,知道骑士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认真。“我当然希望找到他,——他是我的同侪,也是我在第一时间赶到此地的理由……”
“而我需要找到他。”兰斯洛特慢慢说,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地落进空气里。
切嗣不能承诺。在这宅子里徘徊不去的阴郁气息像一根丝线咬进他心脏里,他想起至今为止仍然下落不明的恶魔,怀疑那个之前失踪的驱魔师能撑多久。但对面的骑士正分毫不让地盯着他,扶着剑柄那只手上手套皮革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折出深深印痕。
“我从来不会对人承诺结果。”驱魔师最终说,“虚伪的希望不过是哺育绝望的养料。也许最后我们连他的尸体都找不到。”
兰斯洛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会在正午阳光最强的时候开始搜索。”切嗣说,部分屈服于自己的疲惫,“——在那之前,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此告退。”
“我见过许多驱魔师。”
在切嗣走到门前的那一刻,圆桌骑士忽然道。
“那足以让我辨识出你并非教廷出身,而我们都知道,教团对于你们这种半路招募人员绝无特别关照。”
“——多谢提醒。”
冷淡地回应着,切嗣推开了门,穿过阴暗的走廊,回到之前的那间客房里。每一步都像是要将他的清醒燃尽,可是他知道他无法入睡,也不能睡着。他没有躺在凹室里的床上,而是将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然后和衣躺在了地板上。
这不是他通常会选择的休憩方式。小时候——在他还和父亲住在永夏之地的小岛上的时候——他喜欢在树荫斑驳光影里短暂休憩,或者在阳光下整日奔跑,即使那让他的父亲嗤之以鼻。父亲厌恶过于明亮的阳光,每天都窝在地下室里摆弄着切嗣不知是什么的神秘器具。父亲总是说,日光也能叫人发疯,和月亮没什么区别。
但黑暗也一样。
切嗣躺在那里,强迫自己放空思绪,不去想夜晚拜访的幽灵、梦境、南方的小岛或失踪的恶魔。他现在需要休息。
然后他会搞清这一切。
而此时门细细地开了一条缝。他半支起身,和门缝里望过来的眼睛恰好对上。
门外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啪一声把门关上并跑开了。切嗣爬起来推门出去查看,恰好看见隔壁的门砰一声合上。他走过去拉开门——这间客房无人居住,家具上还罩着防尘的帆布,他环视一圈,不确定刚才那声音是否是自己妄想,直到在床脚下方看见一角裙裾。
切嗣跪了下去,揭开床边直垂到地幔帐。玛奇里家的小女孩正蜷在地上,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年长驱魔师伸出了手:“为什么要躲在这里?来,出来吧。”
樱似乎在颤抖,但被这么说了之后就动作利落地爬了出来——精工刺绣的洋装早被灰尘弄得一塌糊涂。切嗣伸手帮她掸去尘埃,樱抬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切嗣忽然注意到她的紫发紫眼绝非玛奇里家的传统颜色——考虑到餐厅里装饰的伯爵画像,这判断并非毫无依据。
下意识,他伸手握住樱的肩膀。
“孩子,你并不是伯爵的女儿,是吗?”
樱剧烈地抖起来。她颤抖的方式简直让人担心她会把自己的骨头抖散,切嗣连忙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抚摸着她细瘦的脊背。
“没关系……没关系。”他喃喃着劝慰的话,忽然某个认知闪电一样打进他心里。
这怎么可能。
他拉开距离,盯着怀中的女孩——她茫然而惊惶地回望着他,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切嗣确实感觉到了。
术师能够认出术师。
尽管这感觉微弱而莫测,切嗣也依然能够确定,面前的孩子是个术师——也许不成熟,也许无法使出什么真正的魔法,但这一点无可置疑。
时钟之塔的钟早已喑哑了百年以上。古老技艺蚀于遗忘,血脉遗裔散落四方,切嗣再怎样也想不到,会在这极西的伯爵宅邸里碰见一颗嫩芽,一个幼小术师。
这或许可值得欣慰,但与之相反,巨大的恐惧涌了起来——什么样的秘密,竟值得在教团眼皮下用一个术师来隐藏?
切嗣不知道。午夜幽灵那隆隆如远雷的语声又在他耳际回荡。樱却挣开他的手,像只翅膀受伤的鸟儿那样不顾一切地逃开了。切嗣来不及多想,匆匆追了上去。
绮礼再一次确定自己厌恶这孩子。
“我饿了。”
蓝色卷发的男孩扬着下巴命令。绮礼瞥一眼他面前一口未动的面包,不为所动:“只有这个。”
“……你这个蠢教士。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这个城和极西的主人,现在父亲死了,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我应该更努力说服卡利亚,让我和他一起回城。绮礼阴郁地想着。而现在那蓝头发男孩已经准备开始哭闹了。
绮礼站了起来。
“你最好听话。”
他说,深黑眼睛漠然地从上方注视着男孩。男孩本能颤抖起来,他似乎想争辩什么,可目光慢慢涣散漂移,盯着绮礼就犹如森林里被蟒蛇诱惑的猿猴。
饥饿
身体里有个声音说着。
这东西没之前的好吃,但至少能填填肚子
这本不该来得这么快。绮礼模糊想着。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只不过是因为事情太多拉长了时间的错觉。其实他们到这里也不过一天有余……
他想着,下意识握紧银十字架。它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飞虫最终无力的挣扎。
这本不该来得这么快。
绮礼告诫自己,用力将十字架压进手掌。
曾经被刺破的地方再一次流出血来。
男孩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那颐指气使的神情瞬间消失,他盯着面前的少年,惨白的嘴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绮礼瞪着他,正想问他出了什么问题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可能是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伸手去摸自己的角,相反地,他越过桌面极近地倾向男孩——近到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你要敢把这件事和别人说上一句,我就回来挖走你的眼珠子。”
男孩抖得像片风中枯叶。绮礼放开已经彻底失去效用的十字架,拣起门边一件斗篷将自己包裹起来。
这里已经不能再待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绮礼毫不犹豫地朝着山下走去。
现在他必须在卡利亚之前找到切嗣。否则——他暂时还想不出什么比火刑架更糟的,但火刑听起来已经足够糟糕了。
为什么不顺从你的本性?那灵魂虽然弱小也聊胜于无
他一径穿过树林向着山下城市走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和着心跳在他耳边越来越强。
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
他越走越快,最后竟小跑起来——比起犹如灼烧的饥饿,疲惫不过是一缕清风。他跑着,全力精神都集中在脚下的道路上,直到望见城墙才停下脚步。
现在他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绮礼拉紧兜帽,想了想才将银十字架拿在手里。上面凝固的血迹令它显得如此暗淡,绮礼不确定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果真如此。他好歹将血迹擦了下去,然后才往城门走去。
入城的队伍比昨天短了,但等待的时间却增加了。绮礼低着头随着队伍慢慢移动,直到士兵推了推他的肩头:“嘿,把兜帽摘下来。”
绮礼将银十字架从胸前举起,学着曾经听过的调子说着:“鄙者遵循苦修者的戒律,遵循天父指引,于此地求得三日的休憩。请允许。”
士兵低声念了句祷词就让他过去了。没人会和流浪的苦修者认真。绮礼松了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度过关卡的步伐显得太急促。但他仍注意到城门边小队长模样的士兵正盯着他胸口的十字架。
别看我。
他在心里低语,更深地埋下头,但那队长已经走了过来。
“尊敬的苦修者,能让我看一下你的十字架吗?”
这可不是苦修者会用的那种白铁十字。它太精致也太奢华——绮礼想着,但还是缓缓将它从斗篷中举起。在队长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绮礼忽然用力撞了过去。
“怎么回事——”
一阵乱哄哄声音响起。他朝着早就看好的路边摊贩群里钻去,一路打翻堆叠整齐的各色货物,让怒吼斥骂的摊贩和追赶而来的士兵撞成一团。他拉紧斗篷,从人群缝隙中穿过,直到最终拐进一条狭巷才停住脚步。
——现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跑出多远。
他叹了口气,打量四周景物,试图找出一条到城主府的路。狭巷里阴森森的,到处堆着木箱和盖着油布的什么货物。开着的几扇门中漏出一点儿昏黄的光,剩下的门窗上则结着铁链和锁,锁头上披着暗红锈迹。绮礼注意到一扇门边褪色的木招牌上是一个古体的M,围绕着意味不明的花纹。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他走向那扇门。冰冷的直觉攀上他的颈背,他打着冷战,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某种潜在的兴奋。
这时候一道足音突兀插了进来。他一激灵,本能躲进身边木箱间空隙,用斗篷和阴影将自己更深地藏了起来。
脚步声近了。他紧紧屏住呼吸,注视着那个逐渐接近的身影——光线不够明亮,可是他仍然能辨认出遮在压低帽檐下的面孔。
那是玛奇里的管家哈桑。
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老人走过他的藏身之所,然后才慢慢地、如一只灰鼠一般将头探出缝隙。老管家披一件长长的黑色外套,走过狭窄暗巷一如行走在大宅幽暗走廊之上。他在M字招牌前驻足片刻,举步上了低矮阶梯。消失在为烟熏黑的门扇之后。
绮礼无声地跟了过去——尽管他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那门仍半敞着,他窝在阶梯所拉出的一道三角形阴影里,正听见一道苍老如混进砂石的声音响起:“……真是稀客。”
“无聊的客套话就免了。我有需要的东西。”哈桑的声音响起,随后是一阵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和片刻沉默。
“您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这差不多是小店的所有储量了。”
“我现在就要。”
“钱呢?”
“如果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开店。”
一声犹如女妖的低笑回荡开来。
“这可真令人畏惧。”
“别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一旦玛奇里倒台,你以为圆桌骑士还能让你留在这个城中?那些人连水沟里的老鼠都不会放过。”
“您别把这说得好像恩赐。如果我能用得上您早将我填进那虫窟里去了——我从不怀疑这点。”
哈桑的声音里潜进不耐:“把东西拿来。”
那老女人又笑了起来——绮礼直想堵上耳朵。但很快哈桑就出来了;绮礼甚至看不出他拿了什么——不管那是什么,体积一定小到足以塞进怀里。那会是什么?他更深地在阴影里蜷起身子,思绪飞快地转着,以至于直到有人敲了敲他的头他才骤然一凛—--
“我可早闻到你啦。”
绮礼僵硬地抬起头来。浑身都裹在破布一般衣衫里的老婆子正低头看着他,咧着嘴露出缺了的牙齿。他正想跑——肯定这老家伙追不上自己,但老婆子已经隔着兜帽捏住了他的角。
“好几十年了……自从我上次见到同族。啧。”她伸手褪下绮礼兜帽,满意地端详着两只蜷曲的尖角,“真是个漂亮孩子,不过——啧。谁给你挂上这玩意儿的?”她厌恶地伸指弹了弹他胸前的十字架,“不过现在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啦。”
绮礼定定地看着她,每个字都听在耳中,但每个字都理解不了。老人转身往里走,看见他还愣在那儿,便道:“过来罢。你还想在那儿站多久?”
“你是恶魔?”
他问,只为了确认。
老人吃吃笑起来,忽然伸手解下那褪到看不出颜色的毛糟糟围巾。光影骤然闪过,绮礼眨眨眼,看见尖尖耳朵的蓝紫色头发少妇正微笑注视着他。
“过来罢。我对小孩子都很和善的。”
绮礼不再犹豫,跟在魔女身后攀上阶梯。
狭小店铺里四面都是及顶货架,上面密密麻麻挤着各种东西,绮礼粗略扫过,只辨出某些罐子里浮着不明生物的眼睛,另一只四方玻璃匣子里则装满甲虫。魔女不知从哪儿拖出一张高凳子让绮礼坐在上面,又指指那十字架:“把它给我。”
绮礼摇头:“它不是我的。”
“谁给了你这个?”
“和我契约的人。”
魔女意味深长点点头,忽然伸手握住绮礼两角将自己额头贴上他的。绮礼睁大眼睛,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很快魔女就重新拉开了距离:“和你契约的人真的是驱魔师?”
绮礼没有回答,将银十字重新藏回怀里。魔女倒不是很在意,转身走进柜台里:“喝点儿茶?”
“你为什么能在这里?我曾经以为恶魔都居住在九层火狱之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的情况我可不知道。”魔女小心翼翼用量勺将某种粉末倒进杯中,“我嘛,——我本来是人。”
绮礼微微眯起眼睛:“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孩子,你没听说过的事太多了。你不知道恶魔从何而来,你看不出旧教信徒和新教信徒的差别,你更不知道爱情和憎恨能烧起什么样的火。”魔女变出一只铜壶,从里面倒出滚开的水,惹得杯中粉末扑起一股新鲜刺鼻气味,“你还如此年轻无暇,质地纯洁而不含杂质——我真嫉妒那个给你拴上契约绳索的人。若不是那契约太强大我定然会夺走你,教导你走上通往至深夜晚的路,而不是停留在此岸、永恒于暮光之间徘徊——但我不行。”她夸张叹口气,将昏暗光线中辨不出颜色的茶推向绮礼方向,“联系你们的咒文太过古老,我怕是使用咒文的人,都不知道这咒语有多么强烈。”
“我不明白。”切嗣只是在控制他——也许还有隐藏他,但仅此而已。
“没有一条绳子只系住帆却不系住桅杆。没有一个契约只系住你而不系住他。——喝了它。”
绮礼端起杯子饮下一口烫热液体——那茶饮出人意料地甘甜。他又喝了一口,意外感到腹中灼烧的火焰竟微弱下去。
“别问我这是怎么做的。我觉得你不想听。”魔女眨了眨眼。
“那就告诉我刚才那个人是谁。你认识他?”
魔女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打量着他,半晌才说:“当然。他是我们的同类。”
绮礼吃了一惊:“你是说——”
“他的契约比你更古老,比你更强,他在这里的岁月久得使他完全就像一个人类——完全忠于他们。”魔女的嘴角浮现一丝憎恶和轻蔑,“你确实应该知道他,记住他,将那背叛的形象刻进你的脑子里——”她倏然探身,白皙手指抬起年少恶魔的下颌,“我嘱咐得已经晚了,是吗?”
绮礼盯着她青紫色瞳孔,想起第一次在马车中见到男人,想起湖水,想起森林中沾在手上的血腥气味。他会忠于切嗣,服从于他的命令吗?但他将这疑问推远了:
“你卖给他什么?”
魔女缓慢又艳丽地笑了起来,犹如一朵月光下沾着露水的曼陀罗。
“在黄昏和黑夜交错之时,在冥河入口摘下红花的蕊——只需要半枚硬币的量,就可以让五个大男人陷入沉睡。那位大人可是卷走了我这里全部的量呢。”
绮礼放下了手中杯子。
“我得走了。”
“当然。”魔女的手指向上游去,抚过年少恶魔面颊如抚弄一件早已丢失的珍爱物件,“看来我得收回我的话了。你已经在那火焰里了——爱情和憎恨的火焰。现在你还不知道,因为它总是无法让人察觉的;但你早晚有一天会看见它灼烧的痕迹,你会听见它撕咬你皮肉的声音。”
绮礼的眼眸平静如水。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事情。”
魔女微笑摇头:“男人总是这样。”然后她反手轻轻用指节敲了敲绮礼脸颊,“去吧。无论你选择什么,现在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