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Dis-moi, comment tout a commencé
她站在这荒弃之地上。无际的空白包裹着她,她就像在错误的季节里醒来、发现夏日仍遥遥未临的一朵开错季节的花朵。
他没有去接近她,也没有远离她。时候到了人们就会到来。时候到了人们就会离开——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他早已太过熟悉这里的法则:荒弃、废止、无声消磨。除了一点毫无来由的执念,他已经不再拥有任何东西了。
“告诉我。”
但是她问了。
“告诉我……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这是多么吊诡的问题。
他在这废弃之地上注视着作为圣杯降临之所的舞台。那里一切都在等待:战斗、选择、拯救、屠杀——这是已经接近结尾的时刻。
而这时,她却在质问着最初。
为什么——究竟从哪里开始——卫宫切嗣一步步走来,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了。也许,除了他将我杀掉的那一天。”
他说着,——听见身后门扉敞开的声音。
雨生龙之介醒来的时候并未太惊讶。自从遇到旦那之后,这世界上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太过惊讶了:就算是这样地迎接自己的死亡。毕竟,他长久以来追求的,正是这种跳脱常理的异景存在。
“这儿可真大啊——”
望着没有边际的空白,他觉得这里简直要把他的欢呼都吸进去似的。死后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吗?应该说是意想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呢?
“神明看来是个对后台不太讲究的家伙啊。”
他对自己说着冷笑话,并为此彻底地笑了一阵子——这动作提醒了他肚子还存在一个足够大的豁口:内脏从里面流出来,飘荡在这白色的空间里,像是他们所准备的那些“半成品”。
——当然,这些是质量最好的,没什么可以与之相比。
他想着,兴致勃勃地翻弄着自己的脏器。这愉悦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这同时针对自身又作为创作者的吊诡感受。人值得为此一死。临死前短暂的陶醉和激动浸润了他“身体”的每个角落,龙之介几乎要为这快乐而落泪了。
看啊。这就是神明对我的回答。因为我们是这么努力地为了神明而演出着——所以,祂也不吝于给我答案。终极的红色。终极的美感。我想找到的异端、最终就藏在自己的身体里—--
必须得告诉旦那呐。
这个念头短暂地冲淡了他的快乐。
旦那不在这里。如果找不到旦那的话——如果没办法和他分享这愉悦的话,再好的东西也会失去味道。毕竟他们是一起为神而努力演出的同伴——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领取这酬劳呢?龙之介开始四处张望起来——但这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
“大叔,”他举起手向对方打了个招呼,“你也是死人吗?”
——不能怪他这么问。男人看起来整洁得过分了——当然,这是相对于龙之介的状况而言。挽到肘弯的衬衫已经脏了,头发和胡茬也乱糟糟的没有打理,除了眼镜破了之外,他看起来就像是街上随时可以遇到的那种中年失意的男人。
“是啊。”
男人平静地回答着。他的声音似乎被冰水浸过,龙之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这个男人和表面显示出来的不同,他本能有这种感觉,但这只是诱惑着他进一步凑上去罢了:
“你是怎么死的?”
男人转过身,给他看颈上和后背的枪伤。小口径。龙之介想,没什么威力,不会造成穿透伤,但是可以把人的脑浆搅得一团糟。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男人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面还有两颗。”
龙之介啧啧感叹着:“——这真是粗糙。一点儿也没有美感。大叔你要是想换个很Cool的死法就交给我吧,我保证将你变成艺术。”
“多谢,我并不需要。”男人明显拉开了距离。但是龙之介并不气馁。他四处看着:
“死后的世界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吗?为什么旦那不在这里?他说过如果我死掉的话,他也会回到这里来。”
“这里是人类领受死亡的所在。Servant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那怎么行?”龙之介激动起来——他的肠子被他一拉而打上了结,“我还有很重要的东西要跟他说!我最终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一定得给他看才行——”
男人笑了。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但那无疑是一个冰冷的笑容:
“那你也许就得去那里了。”
龙之介沿着男人所指的方向转过了头。那是一扇深色的大门,看起来如此沉重,但又意外地仿佛一推就能打开。
在那扇门后,人类能够遇到永恒之侧的英灵吗?龙之介不会因此感到犹豫,他从来不会畏惧冒险。而且,旦那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的。
“这样……看来我得走了。大叔你呢?”
“我还要继续留在这里。”
“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龙之介眨了眨眼睛,“大叔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已经记不住了。”
“……大叔,你在等人吗?”
“等人?”
“如果在这里就能等到旦那的话,无论多久我也会留在这里的。”龙之介认真地说,“虽然这里这么无聊。”
男人望着他。镜片后的眼睛沉黯异常,犹如连光线也无法逃脱的黑洞。龙之介从没见过这样的神情。但是他并没有继续深究的愿望:现在他要做的是找到旦那。
“不能陪你很抱歉。但是我要走了。——再见。”
当龙之介转过身的时候,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已经从他记忆中逐渐淡去了。死后的世界不产生意义、自然也没有回忆——他怀抱着死亡所赋予他那疯狂的热情和快乐,踏入了终结的门扉。
肯尼斯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其他的人。事实上他只是在这片荒芜之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除此之外还能怎样?索拉已经离开了他——冷淡地、不带任何犹豫地、一句告别都没有说自他面前消失了,甚至吝于给予他一个眼神。
啊啊,他是失败了,可如果不是那卑鄙的外道魔术师、如果不是索拉任意行动、如果不是那该死的诱惑索拉的家伙、如果不是将自己原本的圣遗物偷走的小贼——那么肯尼斯现在一定已经到达了圣杯的座下。
“可恶……”
他低咒着,试图藉此按下心底无处排遣的挫败感。有人却在说着:
“事实上,这是你的错误。”
他因为这个声音而抬起头来。在这无尽的无物之所中突兀地出现了他之外的另一人——或者说,另一个死人。
“你是……?”
肯尼斯下意识地问着。
“这并不重要。”
“是啊。”肯尼斯半是嘲笑地回复着,“在这里又能有什么是重要的呢?反正我们都已经死了。”
带着眼镜的男人点了点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肯尼斯回过头,但他看到的仍然只是虚空。这让他愠怒起来。
“你在戏弄我吗?”
“如果你看不见它的话,那么就说明你还没有凑全‘自己’的碎片。”
肯尼斯看着对面这个陌生的男人——他大概只能确定对方是魔术师。
“这有什么意义?”
“只是规则。”
“我没有忘记任何事。”他下意识地否定着。
“真的没有吗?”
男人死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那眼睛意外地让他觉得熟悉,又觉得恐惧,像是时钟塔那些无人知道指向的通向地下深处的小径,从这荒弃之地引向肯尼斯本能抵触的混沌。他想像之前一样笃定地说“并没有”。可是他的喉咙干得像有把火在烧。
……不可饶恕……绝对无法饶恕你们……*
那个幻听一样的声音再度缠了上来。
有什么被他忘却了?不。是他根本不敢去回想—--
“你的Servant去了哪里?
“你最后一个令咒被用来做了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去的吗?”
血迹从他本来还算整洁的蓝色长袍上晕染开来,像是忽然醒觉春季到来的花朵。在虚幻的痛楚中他徒劳地伸出手,像是要去捉住索拉最后的一抹温度,或是那个在他面前决然离去的背影。而那犹如黑焰一般的诅咒仍然缠绕着他:
我诅咒圣杯!诅咒你们的愿望成为灾厄!等你们落入地狱的大锅之中时—--*
就如同被诅咒所染,肯尼思无力地朝着那扇通向终结的门滑落下去。在最后一刻,他看着始终冷眼旁观的男人,问出了最后的半句话:
“你怎么知道——”
门合上了。
但是他知道肯尼斯要问的是什么。
“我为什么知道你所否定的记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被自己的骄傲所湮没的魔术师的问题,“因为,这也是我长久以来否定的事情啊。”
那扇门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执着的邀请——对着这长久徘徊其外的灵魂。
不。
不是现在。
他对着那门扉无声地说。
至少——我要看到这一切的终结。
那又有何意义?
他不确定是谁问了这样的话——是这一切之终结和开始,还是自身所残留的微弱理性在这样说着。毕竟,死者就应该接受现实、切断联系、迎接自身的完成、回到根源以等待下一次的呈现。在这无物之地荒芜之所,停留是无意义的、注视是无意义的,仇恨、爱情、痛苦、欢愉,乃至过去、未来和当下——这一切均毫无意义。
可是他仍然停留在这里。
空间再次波动起来。这一次,茫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久宇舞弥。
“你果然也到这里来了。”
他朝着仍然恍惚的对方伸出了手。
——现在、等待的是两个人了。
他们从虚空中注视着切嗣徒劳的奔走。为了找回爱丽丝菲尔,他做了所有可能的努力,但等待着他的只有挫败。在看到爱丽丝菲尔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舞弥哭了出来——但是她捂住了脸不让他看到。
现在一切的希望只剩下圣杯了。
意外地、爱丽丝菲尔并没有看到他们。她像是追逐着什么、匆匆地离去了。
“她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舞弥问着。
“因为她并不属于这里。”他直截了当地说着,“圣杯在呼唤着她,她生来就是为圣杯而制造的。”
“那么就还有希望。”舞弥喃喃自语着。
他没有戳破她的希望——虽然那希望究竟是什么也暧昧不明。他们看着那绽放在夜空中的烟火,看着切嗣收起枪械、朝着南面的市民会馆而去,看着他和言峰绮礼的死斗结局,看着他出现在最后的战场,冷静地说出那个命令—--
使用宝具,破坏圣杯。*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这景象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月夜——那个矩贤看见半边夜空染成红色的凌晨。他透过使魔的眼睛看见那些吞噬着屋子的火焰和死徒化的村民,才想起来去检查屋中的药剂。
那显然为时已晚。
矩贤机械性地回到自己的工房,燃一把蓝色的火,将那些书籍和笔记一本本丢进去。火焰卷起书角的方式就如它卷起石棉瓦的遮雨棚。村里人们的面孔模糊地在他眼前晃过,又和书本一起融化在火焰里。
必须从这里离开。
矩贤确认着这个事实。他命令使魔去寻找切嗣的行踪——那孩子从傍晚便不在家里。他甚至没有去考量切嗣出事的这个可能:这对于卫宫而言是不可能的。他一定会想办法躲过这场灾难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们将离开这里,直到有一天他能够将自己的研究和背上的刻印一起传递给现在还懵懂无知的孩子—--
这就是卫宫切嗣所肩负的命运。
那时候矩贤自然不会知道切嗣和他的使魔擦肩而过,正向着这屋子走来,步伐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他现在却知道这些。
他没有看见——但他知道。他知道命运在一开始就一定决定好“卫宫切嗣”所背负的东西——不是矩贤所抱持的“承继”,而是从一开始就写在他额上的“切断”。
切嗣推开了门。矩贤丢下手中的书迎了过去。
“啊啊,切嗣。你没事吧。太好了……”*
矩贤已经太久没有拥抱过他。他沉浸在魔术中太久——像他的祖先们一样。但孩子的身体——温热的、细小的,轻而易举就褪去了他魔术师的硬壳袒露出“卫宫矩贤”的柔软内在。这些都毁去了也没有关系——他将重头检讨这一切。只要在他这一代解决了死亡的问题,那么切嗣就有可能窥见“根源之涡”罢———--
现在想来,他太过沉迷于名为卫宫之蛇的私语,才全未察觉那便是他们的最后时刻。
“——告诉我。”
而现在她问了。
“告诉我……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
在过去和现实的夹缝中,他微笑着。
“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了。也许,除了他将我杀掉的那一天罢。”
久宇舞弥决定离开的时候,圣杯战争已经变成了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偶然作痛的陈旧伤痕。卫宫切嗣带着不会说话的男孩搬回了他们一度居住的大宅。他搬来全套工具,修好仓库破损的门,屋顶碎裂的瓦片,用手指推平庭院中的尘土,擦去仓库地面上的血迹——那时候舞弥正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哭了。
那之后,卫宫切嗣一次也没有再进过仓库。他似乎决定将失去的一切都和那件黑色风衣和Contender一起压在壁柜的最深处,披着浴衣在屋中忙碌的他看起来和邻家大叔没什么两样——也许只除了那些浓缩着诅咒和恶意的梦,它们总在夜晚潜入将男人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
偶尔他会哭泣。
可一切越来越好了。邻居的藤村组成为了卫宫家的朋友。名为大河的女孩总是上门,叽叽喳喳地说着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一开始无法说话的、名为士郎的男孩渐渐也开始重新活跃起来。而切嗣总是坐在大宅的廊下,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我要走了。”有一天,久宇舞弥这样对他说着,“——您不离开吗?”
他没有说话。
“您还要继续等待吗?”
也许我只是想再一次见到他。
这句话他终于没有说出。而舞弥也没有继续问。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卫宫切嗣”再也不需要久宇舞弥——她没入门扉的背影似乎叙述着这个事实。
他再一次地、恢复了独自一人。
日子变得意外地平静。
以五年前的那一天为分界线,之后再也没有人再切嗣面前消失过了。但是,以前他所失去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曾经几度跟着切嗣回到冬日森林。然而艾因兹贝伦甚至懒得去攻击曾经的背叛者:他们只是用风雪掩藏了自己的身形。他听着切嗣在风雪中无力地呼唤着伊利亚的名字,心知肚明这声音永远也无法到达那孩子耳边。他也知道切嗣的身体一天天腐败下去:他甚至能听到那始终在切嗣耳边徘徊的、犹如爱丽丝菲尔一般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不到我身边来呢?
但是切嗣在这呼唤中生活了五年。他甚至成功地将一枚魔术制造的“瘤”埋入冬木的圣杯——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确保和平的方式了。
现在,你要到我身边来了。
他想着,和自己的儿子一起看着那名为“卫宫士郎”的男孩挺起了胸膛,骄傲地说着:
“如果你已经没办法实现了的话,就让我来代替你实现吧。”*
切嗣似乎因为这样的话语而愣住了。但他并没有摇头——相反地,他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安心了。”*
抛离之前的所有——却又似是而非地、继承下去么?他想着,部分地窥见了深埋在谶言之中的轨道。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什么都并不重要,只除了一点毫无道理的坚持:
只要能够等到那个注定到来的人的话,无论多久,我们也会在这里等待的。
那么,我要用什么样的话语来迎接你呢?我的儿子。
En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