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The Emperor
从补充魔力的睡眠中清醒过来,韦伯·维尔维特看见了电视机前一大一小的身影。穿着“提督大战略”T恤的伊斯坎达尔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屏幕,时不时发出“可恶”、“弄错了”、“这下如何”的声音,而他们拣回来的男孩抱着双膝坐在大块头的Servant身边,从韦伯这个角度也不确定到底是在看着征服王玩游戏、抑或只是单单坐在那里而已。
“哟,小Master。”察觉到床上的动静,Rider将手柄塞到了沉默不语的男孩的手里,“恢复得怎么样?”
“是我最好的状态,但是,供给你的话……恐怕还是不够吧。”检查了自身的魔力情况,韦伯有些别扭地说出实情。在对战海魔的时候,Rider并没有向他这个Master索要魔力,不过使用“王之军势”到那种程度,韦伯这种程度的魔术师也能够推测出Servant的状况。
对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自己的魔力达到最高水平。捡回来的男孩还在,不能按之前设想的那样去森林中宿营;剩下的手段唯有多灌几瓶营养液好好睡一觉,体力上的补强至少能确保魔力水平不至低落。
——所以,他看到了。
属于征服王亚历山大的梦境。
顶着炽烈的阳光,在黄沙中跋涉。在峡谷里行走的时候,可以看见远处积雪的高山。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栖息着宁静的湖泊。在作物收成的季节里前进的时候,看得见两边的农人。高阔辽远的湛蓝天空上,猎隼优雅地伸展着翅膀。
向前。
无论风雨还是暴雪。
向前。
无论是温暖、炽热还是严寒。
向前。
即使不记得身后的道路,即使面对无数的敌人,只要还站立着,就总能够继续前进。
——朝向无尽之海吧。
最开始,只是一个男人的梦想。
到了后来,就成了全体的渴望。
在这神明所创造的大地上——凡人到底能够走得多远呢。就算这样怀疑过,他们还是在前进着。
最终的最终——在疲惫、怀疑、疾病、死亡和分离的最终,在梦想、愿望、期盼、坚执和许诺的最终。
他们看到了。
拍打着脚下沙滩的、比天空还要广大、比宝石还要蔚蓝的,无垠之海—--
梦境就此中断。
回想的话就知道其内容并非真实。
亚历山大的征服在半道就结束了。似乎是神明也在恐惧着凡人过早勘破世界的命运,派出死神在壮年时就夺取了征服王的生命。
更何况,在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无尽之海。
比起Rider的过去,小小的魔术师,看到的是征服王及王军的梦想。
——即使是从未成真的梦境,也那么深刻地烙印在了韦伯的心上。
“越是如此渺小,却越要凭借这个渺小的身体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这才是最令人激动的感觉……听,这才是我征服王心脏的鼓动!”*
第一次见识了“王之军势”后,Rider所发出的宣言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彼方始有荣光在”吗?
那是和魔术师的本性并不相容的宣言。可是在心里默念着那字句时,从未有过地、年轻的魔术学徒升起了对远方的憧憬。
这时Rider整个人凑了过来:“在想什么呢?小Master。”
“什、什么时候过来的?”被吓了一跳的韦伯下意识地往后闪,结果失去了平衡险些跌倒在床的另一边。
“果然,你一直在走神哎。”Rider摇了摇头,“我是在问你下一步的行动。”
走神的缘故是因为在想你的梦境——这种理由怎么说的出口。韦伯脸一红,连忙道:“我想先把孩子安顿好。现在Caster已经被消灭了,应该可以安心地把他送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Rider看了一眼慢吞吞按着手柄上按键的男孩,“只剩下四个人了。接下来不会像之前那么轻松了。”
韦伯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已体会到当初盲目地踏入圣杯战争之战场的自己有多么天真。这世界上既然没有后悔药就只有前进的份儿了。思考了片刻,韦伯下了决定:
“去圣堂教会吧。把孩子托付在那里应该是最合适的。而且,按照之前更改的规则,我们应该可以领到一枚令咒。”
†
深夜。
Saber主从二人,出现在了圣堂教会的门前。
理论上而言,教会是绝对的和平区——在战争中还是不要太相信这种允诺为好。之前教会发出通知的时候,肯尼斯仅仅是派出了自己的使魔。但为了令咒,这点危险是值得的。
铁门并未上锁。肯尼斯带着Saber走进庭院。和理所应当的圣洁印象不同,矗立在山丘上的建筑物,在夜色中透出阴森恐怖的氛围——就如本来拥有纯洁灵格的处所、被什么污秽的事物污染了一样。
这让时钟塔的年轻讲师有些犹豫。仔细观察下来,空气中并没有异样的魔法痕迹。
只是某种错觉吗?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迪卢木多已经将Moralltach握在手中:“Master?”
“暂时还没有问题。”肯尼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并没有让Saber将剑收起来的意思。两人安静地穿过庭院,推开了教堂沉重的木门。
一切正常的话,言峰璃正神父应该早已经在里面等待着上门拜访的Master才对。事实上,迎接两人的只有空荡荡的厅堂。
刚才的感觉,果然并不是错觉。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确认了自己的从者仍然跟随在自己身后,肯尼斯慢慢走进教堂。脚步声空荡荡地回荡在两侧雪白的墙壁之间,壁灯的光线一如所有的教堂般晦暗不明。祭坛上暗金色的十字架,冷冷地睨视着逐渐走近的异教徒。
“有人吗?”
肯尼斯试探着问了一声。
仍然一片寂静。
到底发生了什么——搜索着可疑的迹象,肯尼斯的眼角忽然掠过一点什么。他上前几步,半跪下去端详着地毯上的暗红痕迹。
迪卢木多警戒地看着地上的痕迹:“——这是血迹?”
“是血。”肯尼斯说着,手指在地上画了个符咒。在魔力的引导下,一度被擦拭的血液很快如同获得了生命一样流动了起来,恢复了它们最初的样貌——深暗的血泊边上,有一行潦草地写下的字符。
JN424
肯尼斯皱起眉头。自从看到血迹便隐约存在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圣堂教会的主人已经死去了。临死的留言就是最好的证据。
约翰福音第四章二十四节。
虽然知道了暗号所指涉的内容,从来未认真研读过圣经的魔术师不可能像言峰父子一般立刻背诵出来。这是为了指出凶手的证言吗?还是—--
身后的门传来了响声。肯尼斯站了起来望向门口——映入眼帘的人影,让他不禁嗤笑出声: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赶在这个时候来到圣堂教会——应该说是你的幸运吗?韦伯·维尔维特同学。”
站在门口的小个子魔法学徒惨白了一张脸,望向导师的神色几乎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了。
对方的表情确实地取悦了肯尼斯。从一开始,好好教训偷走了自己圣遗物的学生就是时钟塔讲师的目的之一,但因为Rider总是带着自己的小Master飞来飞去,所以他们从来就没被Saber发现过——当然,征服王总是大大咧咧地在白天出来逛街这种事,肯尼斯根本就不知道——这点遗憾绝不妨碍肯尼斯好好操练他那蓄积了多日的毒舌:
“我说过要教给你的吧,魔术师之间互相残杀的真实。真遗憾你一直缺席补习——不过,这些日子,你应该培养出足够的骨气了吧。”
时钟塔的学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肯尼斯·埃尔梅罗·阿其波卢德究竟是何种程度的魔术师,他恐怕是所有Master里面最清楚的。如果说在第一次仓库街的战场上相遇之时,韦伯还多少以自己那幼稚的理想为傲的话;圣杯战争进行至此时,少年已经失去了夸口的勇气和无根的自信。
韦伯·维尔维特并不是和征服王相称的魔术师。
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在胸口间反刍的念头,在导师的目光下结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韦伯的胸口。他无法为自己的Servant提供充足的魔力,甚至要Rider顾虑着他来战斗……
如果、一开始没有偷走肯尼斯的圣遗物的话—--
就在此时,两个触感拉回了他的心神: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男孩,似乎是感到了恐惧一般,默默地抓紧了他的右手;而征服王那宽大、有力的手掌,也已经落到了矮小的魔术师的肩上。
“以我看来,就算我的小Master还有不少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却不知道你所谓的‘补习’有什么价值。”Rider摇着头,态度意外地坦诚,“真正伟大的老师,从来不会替自己的学生决定什么,只是帮助他们更好地找到自己的道路而已。在你身上,我可没有看到那种包容的善意。”
你这个Servant又懂得什么?习惯性想要反唇相讥的肯尼斯,很快就因为想到了对方过于著名的老师而将话吞了回来。这让他有点恼火,不过,肯尼斯远没有打完全部的王牌:“这倒也不错。对我而言,我看不出来从导师那里偷走重要的圣遗物的学生,还有什么施教的价值。”
韦伯的脸再度白了下去。
只有这一点,是他根本无法反驳的。——也许有一天,他能够真诚地在自己的导师面前说出道歉的话,但还不是现在。
Rider安慰性地在自家的小Master肩膀上拍了拍,又看向教堂深处:“说起来,圣堂教会的人在哪儿?不是说过来就可以领到令咒吗?”
被对方赤裸裸地无视,肯尼斯脸色又变,迪卢木多则诚实地回答:“我们过来的时候就没有人。似乎是出事了。”
韦伯愣了一下:“没有人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拉着手的孩子。
“意思就是,这里也不再是中立的区域了。”肯尼斯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这让迪卢木多犹豫了一下。教会内部逼仄的空间并不适合展开战斗,再怎么说,在中立的地方开战也——不过,显然他的敌人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Rider反手推开了教堂的大门:“Saber,我很想领教你的剑术,现在还并不是以刀兵相见的时候。”随着一阵闪光,神牛的座驾在Saber主从来得及作出进攻之前就带着韦伯和孩子飞上了天空。
迪卢木多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如果按照肯尼斯往常的习惯,大概要得到一阵斥骂。但是,年轻讲师却只是对着门外得意地笑着。
“……Master?”
并没有回应自家Servant的呼唤,肯尼斯念出了月灵髓液的启动语。银色的液体在魔力的驱动下迅速膨胀起来,很快就淡化成一层肉眼难见的薄膜,将魔术师保护在里面。
“不愧是时钟塔的青年才俊。”
以毫无起伏的低沉声音评论着,黑衣的代行者出现在教堂通往中庭的侧门。
“Assassin的Master吗。”迪卢木多握紧了手中的剑,警惕着注视着走进祈祷堂的年轻神父。
“现在只是圣堂教会的监督者。”言峰绮礼说着,举起了双手表示着自己并无恶意。
肯尼斯微笑着看着对方——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放出去的月灵髓液报告了神父的接近,恐怕Rider和他那不成器的Master就没办法逃跑得那么顺利了。对于这个一度伪装败战的Master,肯尼斯并不存在丝毫的信赖之心:“哦?原来的神父呢?”
言峰绮礼死黑色的眼睛打量了片刻面前的魔术师:“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卑鄙的凶手为了令咒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他现在已经回到了主的身边。”
“节哀顺变。”敷衍地说着寒暄之词,显然肯尼斯更在意自己即将到手的利益,“恕我冒昧,圣堂教会原来的约定还是会兑现的吧。”
“这个自然。同时,我这里还有新的委托。”
肯尼斯意味深长地笑了:“委托吗?”
言峰绮礼点了点头:“当然,是以令咒为酬劳的。刺杀言峰神父的凶手身份,已经确定了。是艾因兹贝伦家的Master。”
肯尼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在森林里所受的伤不甘寂寞地抽痛起来:“这样危险的敌人,只用一枚令咒的话,恐怕难以打动人心啊。”——在神父面前,他绝不会表达出,自己一定要找到艾因兹贝伦报一箭之仇的决心。
对继续劝说感到厌烦,言峰绮礼走近了几步,朝着肯尼斯伸出了手:“请把您的手递给我。”
肯尼斯暂时解除了月灵髓液的结界,将手伸了出去。
并未对对方的戒备显出嘲弄,言峰绮礼抓住了肯尼斯的右手,一边念着咒语,一边用手指沿着令咒所在之处流动。片刻之后,本来已经消失的痕迹再度充盈起来——完整的三道图案重新出现在了魔术师的手背上。
“——这是?”
“定金。”言峰绮礼无表情地注视着魔术师,“只要你能打倒艾因兹贝伦家的Master,这中间用掉多少令咒,圣堂教会都会负责补足。”
“这可真是令人不得不心动的生意啊。”肯尼斯慢吞吞地说着,“我想,大概别的Master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吧?”
“其他的Master不足以承担这样的重担。”言峰绮礼直视着魔术师的双眼,“我只相信您。”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肯尼斯露出了惯常的骄傲神情:“这真是贤明的判断,神父。我会达成你的委托。”
“那就太好了。”
说着这样的话语,言峰绮礼唇边的笑容加深了。在父亲的死亡面前,这空虚的男人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并没有人关注这样的问题。只有圣坛上方暗金色的十字架,还在冰冷地注视着在圣洁之所中发生的一切。
†
在天边出现金星的时候,卫宫切嗣站在大宅老旧的仓库中,完成了魔术阵的最后一笔。开放的日式房屋无法捕捉散佚的魔力,唯一能建立类似于“工房”的所在的,也就只有这间封闭式的仓库。
对于已经陷入沉睡的爱丽丝菲尔而言,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她静静地休息以蓄积魔力。而后——圣杯大概会通过她那纤细的肢体降临吧。
那到底是怎样的境况,魔术师杀手拒绝去思索。
再次检查了画在地上的魔术阵——精细的魔术一向不是他的专长,确认没有错误之后,卫宫切嗣才站了起来。打开仓库的门,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停留在院中树枝上的鸟儿察觉了人的动静,扑棱着翅膀飞去了。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也只不过辨别出院子里的树并非胡桃而已。
瞬间,伊利亚那寻找着胡桃冬芽时,稚嫩的笑闹声音,好像从男人的身后跑过去一般。
停下来。
对自己、下达了仿佛自我催眠一般的命令,切嗣举步朝着大屋走去。
守在爱丽丝菲尔门外的久宇舞弥,在看到切嗣的表情的时候,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即使如此,她并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对方,切嗣走进了妻子的房间。银发的人造人如同童话里的睡美人一般沉睡着——只不过,永远也没有斩断荆棘的王子会来寻觅她。就算怎样的动作也不会让她清醒过来,切嗣还是尽可能轻柔地抱起了她,朝向仓库走去。
不要多想。
鞋底摩擦沙石的声音,在凌晨的静谧里显得如此刺耳。切嗣沉默地走进仍是一片黑暗的仓库,将怀中的人造人放在冰冷的、绘制着魔术阵的地面上。
可以做的事情,到此为止了。
看着魔力渐渐充盈,魔术师杀手这样想着,就在要转身离开的当口,地上的人造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如、他第一次见到躺在培养槽中的人偶之时。
……为何要赋予容器这副多余的外表呢。在问题刚刚出口之时,本该连意识也不具有的躯壳睁开了眼睛。红玉一般纯洁无辜的眼睛,就这样和她未来的送葬者对视着。
那景象,只是让魔术师杀手再一次地确认了自己残酷的本性——为了唯一正确的愿望,就算连纯洁无辜之人也可献祭。
在成为“卫宫切嗣”的九年里,这景象,早就被男人的负罪意识深深压入了心底。
直到现在。
因为过长的沉睡迷失了理性,爱丽丝菲尔只是无目的性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这已经足以让卫宫切嗣跪在她的身边,用那摸惯了枪支的僵硬的手指抚摸着妻子的脸庞。
“——我做了一个梦,切嗣。”
奇迹一般,本来不会再度醒来的人造人恢复了声音,轻声地在丈夫的耳边诉说着。
“是圣杯的梦境吗,爱丽。”
爱丽丝菲尔轻轻摇了摇头:“是和以前都不同的,漫长、又真实的梦境。”还无法摆脱梦魇一般,她娇小的身躯和声音一并颤抖着,“太过……漫长了。”
“那是个好梦吗?还是讨厌的噩梦?”
“我不知道。”人造人迷惑地皱起眉头,“那……太真实了。”
卫宫切嗣微微地笑了:“别去想它了。好好睡吧。等你醒来——一切就结束了。”
爱丽丝菲尔静静地凝视着丈夫,然后笑了:“切嗣,我爱你。”
“我也是。”卫宫切嗣轻声地回答,感觉到妻子的手伸了过来,冰冷地覆盖在自己的手上。自己的有生之年,恐怕都无法忘记这一触感吧——他这样想着,失去了将手收回来的力气。
爱丽丝菲尔像要将对方铭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一样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如果可以,她可以告诉他,她是多么的幸福。如果作为圣杯是她注定的命运,她愿意自己是为他倾倒愿望之实——但,并不是此时。
此时,跪在她身边的,只不过是卫宫切嗣。是让本来为器物的她、作为人类得到幸福的男人。是明知道不可能,还会说出带着女儿逃走的话语的男人。是会拥抱着自己,在自己面前哭泣出来的男人。
在地脉的深处,巨大的混沌再一次地、传来了胎动的脉动。人造人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在混沌的呼唤中,她还是对着自己的丈夫露出了微笑——即使眼睛已经无法看清他的样貌。
“那么,我走了。”*
“嗯——保重。”*
†
卫宫切嗣走出仓库,看见了背着自动步枪的久宇舞弥。
黑色短发的女子,如同过去世界的规则一样,严酷地望着和妻子告别完毕的男人。
电光火石的瞬间,卫宫切嗣察觉到了,自己在工房里耗费如此之长时间的意义。
因为不想切断联系“卫宫切嗣”的唯一凭据,魔术师杀手以一贯的懦弱选择着逃避。
但是,抉择之时已过。
就如同在父亲的背后扣下扳机。
就如同对准老师乘坐的飞机、为导弹制导的片刻。
他终究松开了妻子的手。
所有的退路都已经斩断。魔术师杀手必须朝孤高的理想走去,哪怕以此身作为世界一切之恶的受肉,也要达成对此世诸般之善的祈求。
“舞弥,爱丽丝菲尔的护卫工作就继续拜托你了。”*
“是的。”
虽然简短地回答着,但久宇舞弥注视着他的视线,渐渐变得迷惑起来,“……切嗣?”
魔术师杀手简单地以视线回应着助手的疑问。
久宇舞弥,在刹那之间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近乎放心的表情。回答着魔术师杀手的,却是平日冷静干练的女子。
“终于又看到了,您以前的表情。”
“……拜托你了。”
并没有回应对方的话语,切嗣朝着起居室走去。
接管了舞弥的使魔的Archer正在注视着一溜排开的监视画面。听到自己Master的脚步声,Archer站起了身:“如你所料,他们都曾经造访教堂。Rider移动的速度很快,大致可以看出来是朝向西面。Saber及其Master正朝艾因兹贝伦的森林进发。”
卫宫切嗣知道肯尼斯为何要再度进入艾因兹贝伦的森林。——来自时钟塔的魔术师始终没有放弃探寻圣杯之器线索的打算。
“我们走。”
简短地下了命令,卫宫切嗣率先朝着门外走去。
Archer也站了起来。没人能从这名Servant的表情中探索出他的内心。就算一度分道扬镳,此时的从者还是默默地跟上了Master的脚步。
†
Rider的战车降落到未远川边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色。始终被韦伯抱着的男孩或许是因为紧张和疲惫的缘故,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看到小Master抱着孩子的费力样子,Rider为难地抓了抓下巴:“我说呐,还是先在这边休息一下吧。”
“不行。”虽然已经有点气喘吁吁——魔术学徒的体力显然在标准线以下,“现在这边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
“这么大的城市,不会那么巧就碰上啦。”Rider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挥了挥手,“而且,现在这孩子没处去的话,住处的各种东西都不够了。这小鬼头可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还说衣服——你知道现在东西多贵吗?我也只不过是个穷学生,穷、学、生!”
“钱财这种东西,是那么需要担心的东西吗?”Rider好奇似地睁大了眼睛。
韦伯还想争辩,忽然一下子泄了气,索性抱着小孩两个人一块儿瘫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和你计较这些的我才是疯了……”
Rider索性也坐了下来——不过是坐在还沾着晨露的草坪上。熹光中的城市洗去了黑夜的森冷,渐渐露出些鲜活感来。刮过河面的晨风虽然冷冽,也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新鲜气息。Rider深深吸了口气,说:
“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
“在这里也看不到日出。”韦伯无谓地望着对岸的高楼,“都是楼。”
Rider倒不在意:“你的家乡,也和这里一样吗?”
“乡下的小镇而已。没这么多高楼的。镇中心才有几家小店,书也很难找到。”察觉自己开始抱怨的韦伯收住了口,家乡的景致和记忆,却逐渐鲜明清晰起来,“春天的时候,荒原上会开出很多的野花。雪花莲,番红花,还有石楠。附近有个池塘,夏天的时候总是在那里、在树荫下读书……”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年轻的魔法学徒赶紧转开了话题,“不、不过,那种生活,在去时钟塔的时候已经决定抛弃掉了。”
Rider怀念地眯起了眼睛:“是啊。男子汉总得离开故乡才成。你的故乡是在海的那一端?”
“要坐飞机,之前和你说过了吧。”
“嗯——不过,不能亲眼看到广阔的大地,可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天气好的话是可以看得见下面的。”韦伯争辩,不过考虑到他一生中仅有一次飞行体验,所以又收回了半句,“——大概吧。”
Rider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哈地朗声笑了起来:“太棒啦。等战争结束之后就去坐吧,那个飞机!”
没有护照是不可能坐飞机的——韦伯正想这么反驳回去,这个念头反而吓了自己一跳。怎么,自己难道相信Rider会一直留下来吗?就好像自己到了那个时候还要为他操心似的!怎么说这也太荒谬了—--
“从远处就听到你的大笑了,蠢货。”
冷冷的评论打断韦伯的脑内暴走。仿佛被冰冷的爬虫爬上脊背一般,不详的预感大大咧咧地占领了魔法学徒的神经,他僵硬着、如同生锈的机器人那样一点一点将头转向后方,这样就能延迟那可怕的真相到来一样——然而,自家超级没神经的Servant,只是略略惊讶地朝来人打了个招呼:“哟,Lancer,真早啊。”
——早你个头!
韦伯第无数次地涌起暴走的冲动。现实中,他只敢战战兢兢地,回望那位毋庸置疑地强大、但绝对不可理喻的Servant。
……不过,那是啥啊。
超出了穷学生想象力的奢华皮草,正被世界上最古老之王随随便便地披在身上。下面露出来的衣物,凭看的就感觉价值不菲。再加上各色金光闪耀的项链戒指等饰品,由金钱堆积出来的光芒让没吃早饭的魔法学徒感到了轻微的头晕。
战斗的姿态已经足够金光闪烁了。结果私服的状态也是如此吗。
用红刚玉的瞳孔注视着Rider组的二人,古老的英雄王意外地没有散发出杀气。要战斗的话,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但是吉尔伽美什一向是珍视乐趣的人。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对方并无动手的意思,伊斯坎达尔坦率地招呼着:“一直想找你好好喝一杯,Lancer。既然都是称为王之人,怎么样也该在刀剑厮杀之前,手持美酒畅谈一番吧。”
英雄王嗤笑了一声,从河堤上走向韦伯和Rider所处的绿地:“在这种地方开宴会的话,也太过寒酸了吧。”
“——怎么会。仔细感觉的话,还能闻到不久前的战火味儿呢。在战场上以美酒对酌,祭祀将要到来的大战,这可是一项享受啊。”说到这儿,Rider为眼下无酒的状况遗憾地咂了砸嘴。
英雄王显然已经把“不虞匮乏”四字顶在脑门上了。光芒的漩涡短暂地出现后,眩目的黄金酒具已经出现在身前:“凡间的美酒,不过是玷污本王的舌头而已。看看吧,这才是‘王之酒’。*”
接过了金杯,Rider毫无犹豫地饮下了对方的美酒,随即长出了一口气赞叹着:“美味啊!这不是一般的凡人酿造得出的。”
“当然,无论是酒还是剑,我的宝物库里都只存最好的东西——这才是王的品味。”*
悠然地晃动着酒杯,坐在草地上的英雄王的仪态依然如同坐在黄金之座上。
Rider啧啧地品味着美酒,然而目光却锐利地注视着对面的英雄王:“既然都是争夺圣杯的同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Lancer,你究竟为何追逐圣杯?看你的模样,不像是有愿望寄托于上者。”
“真受不了。”英雄王半闭了眼睛睨视着对面块头庞大的Servant,“所谓‘争夺’,一开始就不成立。原本那就应该是我的所有物。世界上所有的宝物都源于我的藏品,但因为过了很长时间,它从我的宝库中流失了,但它的所有者还是我。*”
Rider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才笑着道:“这可真不错。我正好奇所谓的‘满愿机’是什么东西,既然你曾拥有过它,想必很清楚了?”
“王怎么可能清楚宝库中的每样财宝?”英雄王否定了Rider的询问,“只要那是‘宝物’,那它就肯定属于我。*”
Rider愣了短短一刻,随即朗声笑起来:“啊啦啦。虽然一开始我就在怀疑,不过,我亚历山大真没想到竟能够亲眼看到史上最古之英雄王。”
虽然被叫破了身份,但是吉尔伽美什只是并不在意地啜饮着金杯中的美酒:“伊斯坎达尔,你是个不至无趣的男人。我欣赏你明明只具凡人之躯,却敢挑战世界之壮举。如果你要成为我的臣下的话,一个两个杯子,赐给你也没关系。”
“这可不成。”Rider抓了抓下巴,“我的做法就是想要了就去抢,因为我伊斯坎达尔是征服王嘛。*”
红色刚玉一般的瞳孔注视着面前的男人:“那你就小心吧。我是不会让他人染指我的宝物的。”
“那么,就为我们未来的战争献上祭仪吧。”Rider举起了手中的金杯,“我可不会因为你是英雄王而后退半步的。”
“正好。”英雄王同样举起了酒杯,“如果没有游戏的对手的话——这世界可就要无聊透顶了。”
韦伯略带迷惑地注视着两位露出笑容的王者。在古老的战场上奔驰过的英雄们,他们所在的世界,和韦伯所知的世界迥异——本以为Rider“想要成为人类”的愿望已经愚蠢透顶,没想到这位Lancer更加不按理出牌。
“那么,有一天,战场上见,Lancer。”饮尽了杯中之酒,Rider重新使用了对方职阶的称呼。
“啊啊——”英雄王微微眯起了眼睛,“让我玩得尽兴一些吧,Rider。”
这到底是怎样的圣杯战争啊。抱着沉睡的男孩,韦伯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沐浴在朝阳之金光下的两名Servant—--
新的一天又已到来。
短暂的和平中,圣杯战争的倒计时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