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The Death
书本往往比人类更诚实。
在韦伯作为魔术师的全部经验中,这是他最信赖的一条。无论用多么花哨的行为来妆点自己的脸面,一旦落入记述的领域,就很难不被找出漏洞。比起根本无法看出真心的人类,可以轻易地判定价值、断定正谬的书本,才是韦伯擅长于打交道的对象——每当看到书中有废话连篇又让人难以理解的术理解说时,他总会深恶痛绝地想到,如果让自己来写的话一定会更加简洁明快。*
……也许比起成为伟大的魔术师来说,成为伟大的理论家更适合自己啊。
站在神威战车上,俯视着下方闪烁的灯火之海,韦伯冒出了这种毫无紧张感的想法。
Rider及其Master,现在正在向圆藏山前进的路上。
这一地点的确定,是韦伯拉着Rider再一次侵入市民图书馆的成果。
即使人们的记忆淡漠了、即使战争的现场被伪装过,但只要考虑到圣杯战争的激烈程度,韦伯就相信它并非完全隐形于时间。事实上,前一阵子的海魔之战所遗留的船只残骸,现在还作为意外事故的残留物停靠在未远川之中。如果没人清理的话,留上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不可能。地震、洪水、山体崩塌、煤气爆炸……即使一般人无法目视“魔术”的神秘,似是而非的解释也一定会留存下来。
六十年的轮回,也就是说,其起源是二百四十年前、17世纪初期的事情。
那绝非无法留下文字记载的时代。
总之、带着拥有日本语技能的Servant,韦伯·维尔维特朝向市民图书馆乡土部里的地方历史资料展开了猛攻。稍微花费了一点时间确定年代、翻查了复数的书本之后,最后找到的可能性最大的异常事件只有一个。
在圆藏山发生的地震(因其故、柳洞寺的建筑损毁大半)。
稍微把这件事情和韦伯之前研判过的冬木市形势对比一下,就会发现,那正好是冬木灵格最高的地域之一。
“——不能再快点吗?”想要尽快用双眼确认,韦伯不禁催促着自己的Servant。
“哦哦,看来小Master已经习惯这种速度了啊。”Rider爽朗地笑着,催促神牛加快了奔跑。
地上的灯火慢慢稀疏起来。深夜的山脉犹如沉睡的巨兽一样,横亘绵延到视线的尽头。
“在那里。”
按着地图、确认了其中一处的位置,Rider组的主从两人接近了今晚的目的地。
“……好像没办法就这么降落。”浮在高空中,观察着下面的寺院,Rider少有地表示了为难,“这下面有强力的结界。硬是这么进入的话,作为从者的能力会受到大规模的衰弱。”
“似乎是……”尽力去观测的魔术学徒只能得到这样不确定的结论。
“——如果说出入的话,恐怕只能从山门那里。那么,要潜入吗?”
望着长长的台阶,韦伯真心犹豫了一下——比起说出自己的担心而让Servant嘲笑,韦伯更愿意硬撑到底。将神威战车降落在圆藏山的山脚,两人开始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攀爬。
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拂过树木的黑影。山中的空气也显得格外澄澈清洁。越是接近寺院,就越能够感觉到那种异样的清洁感。
究竟是寺院的缘故,还是结界的缘故呢……
要求大个子的Rider暂时灵体化,韦伯凭借身材的优势潜入了寺院。四处查看一番之后,并没有发现过分清洁之外的任何异常。
“就算是灵地,也不会有这样的场。”韦伯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和身边的Servant交换着意见,“只是在这里看不出什么端倪。过分干净了反而很难有调查的余地。”
“下次再来吗?”
想到那高高的台阶,韦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还是……啊。那边有水池。”
“要取水样吗?”
“估计没什么作用,不过还是试试看吧。”
聊胜于无地用玻璃瓶从寺院后面的水池中装了些水,主从两人匆匆离开了柳洞寺。再一次走下长长的台阶的韦伯现在只想回到玛凯基家的床上。不过,现身出来的Rider却短暂地说了句“在这里等一下”之后就消失在丛林中。一天东奔西走的后遗症就此显现,年轻的魔术学徒疲惫地坐在了石阶的上面。
今天晚上又是无用的工作吗?
再度感到熟悉的自我厌弃,韦伯望着冬日夜空中三三两两的星子。圣杯战争明显已经濒临尾声,Servant在现世的存在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这也是为何Rider要追求圣杯的原因。一直都凭借着神威车轮的飞行能力避免了剧烈的战斗,之后,应该是不可能的了吧。
“必须要努力啊。”
下意识地轻声说了出来,没有想到的回答从身后冒出:“努力什么?”
“——吓死人啦!”小个子的魔术师险些从台阶上翻下去,“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的?”
“我是Servant嘛。”眨了眨眼睛,Rider将手中的小瓶递了过去,“喏。这是森林里小溪的水样。”
韦伯惊讶地接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有小溪?”
“我的耳朵可是很好的。”Rider指了指森林深处,“刚才听到了,不由得有点在意。——也许能调查出什么。”
默默地将瓶子收进随身的背包,韦伯为对方对自己的信任感到了些许的羞赧:“其实只是最基本的手法啦。”小声嘀咕着,就好像要辩解似地说。
“确实找到了Caster的工房不是吗?”Rider揉了揉韦伯的头,“基本又不一定不好。”
……老这么揉会长不高的。就算向圣杯许愿长高30公分也会被按回来的啦!
默默在心里吐槽着,韦伯和自家的Servant踏上了归途。按照惯常的习惯、在玛凯基家不远的地方就降落下来,两人沉默地走在无人的步行道上。
“圣杯战争,大概要终结了吧。”
毫无先兆地,身边的征服王开口说道。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实际上刚才还在想相同的事情的韦伯嘴硬地回应,“那有那么容易的?”
“剩下的Servant已经不多了。”Rider冷静地分析着战场的形势,“如果以一对一的方式来决定败者的话,那么也不过需要再打三场而已。”
“别开玩笑了,又不是擂台赛!”
韦伯反驳道。在胸中翻涌的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呢?他强自按捺下去,尽力把思路集中在目前的状况上。
“哈哈,说的是呢。”Rider抬头望着星空,“不过,我和吉尔伽美什终究会有一战。谁才是配得上圣杯的王者——那个男人也和我一样期待着这场战斗。”
韦伯沉默了。Lancer的能力他只见识了端倪,从能力数值来看,绝对是不输给征服王的Servant。看到Master的表情,Rider习惯性地伸手在对方额前弹了一下:“又在想什么呢?小Master。”
“没什么。”
韦伯闷闷地回答道——如果此时说自己很担心的话,看起来就只像是逃避战斗的懦夫。毫不体会Master心情的从者已经轻易地开始了新的话题:
“哎,小Master,得到了圣杯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韦伯茫然地看着前方。参加圣杯战争、夺取成果给时钟塔那些血统至上论的家伙们看看——最初的想法早在战争中变得支离破碎了。为了Rider而努力——这是魔术学徒现在真实的心理写照。突然被直接地问到结束之后的事情,只是让韦伯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之后?
大概、还是回到时钟塔吧。要继续学业吗?各种魔术现在都远不到精通的地步。还是放弃“魔术师”的身份,去做别的呢—--
“顺利地取得圣杯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对着脑子里还在转着各种可能的韦伯,Rider投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直球。
“……啊?”
“征服世界啊!”Rider拍了拍韦伯的肩膀——险些没把小个子魔术师拍趴下,“早就说过了吧?跟着我来的话,保证你变成伟大的男人,嗯,就是再长高30公分也不是问题。”
“……30公分什么的,你到底要说几次啊!”
一片混乱的韦伯,索性先挑了最在意的地方反驳回去。
“哦哦,你这么在意吗?”
“谁也不愿意被说个子矮吧!”
韦伯争辩着。Rider的话微妙地动摇了他的内心,在来得及更深地思考之前,某种强烈的不安感,开始侵袭着魔法学徒的认知。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里已经可以看得到玛凯基家的屋顶。离去之前留下的结界也并无异状。单纯从理智判断的话,就会得出“没有任何问题”的结论。
但是这个感觉……
韦伯再度迈开步伐。Rider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变化,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凝神注视着前方。
结果,到打开家门前为止,都没有任何的异状。
多心了吗?韦伯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的神经紧张,打开了玄关处的电灯开关。
屋中极其安静。
按往常的时间,老夫妇应该已经就寝了吧。那个孩子的感冒,也不知道好一点没有——韦伯一边想着,一边转向起居室旁的楼梯。
下一刻,他的身体整个僵硬了。
古兰老人正俯卧在木制的阶梯之上。
没有血迹。
亦无挣扎之痕迹。
可是韦伯已经确知:面前的身体里,不再含有生命之迹象。
剧烈的呕吐感攫住了他的胃部。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东西,他却奇迹般地没有摔倒。
——楼上呢。
勉强地、朝着楼梯迈动了步伐。汗湿的手指紧紧地抓着墙壁。
三步、两步、一步。
和室外同样的寒冷触摸着韦伯的面颊。他微微摇晃着走向自己屋门大开的房间。
并没有过度的骚乱。甚至连游戏机都好好地放在原处。只有善良的玛凯基夫人靠在床边的身影、如同尖锐的荆棘一样直直刺入韦伯的眼球深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善良的老人,被韦伯的魔术所蒙蔽才让他住下来——根本和圣杯战争不存在半点关系。
到底得要多么残酷,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啊—--
“那男孩不见了。”
Rider冷静的陈述,就如同重锤一样敲在了韦伯的头上。几乎立刻地,他粗暴地跑向了其他的房间——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大开的窗户,就像嘲笑着韦伯的失败一样舞动着窗帘。
放弃似地坐在了起居室的墙边,韦伯将头埋进了膝盖之间。脸庞沾到布料的一刻,才发现泪水早已流得到处都是。
Rider的气息出现在身边。已经检查过两位老人尸体的征服王告知了韦伯自己的结论:
“是猎取灵魂的魔术。”
“是别的Servant作的。对吧。”
“也可能是魔术师。”
韦伯发出了小动物受伤一般的声音:“……一定要找到他们。”
征服王以沉默赞成着Master的决意。
从这里还可以看到,在餐厅的桌上,由玛凯基夫人细心地用保鲜膜覆盖的蛋包饭。
†
卫宫切嗣走进了新都内的一家商务酒店。
这里并不是第一次和舞弥会面的场所,但确实是卫宫切嗣布置的据点之一。出示了房卡走入住客专用的电梯,沉默地看着数字的上升,到达三层后,他走了出去。
挑选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窗外正好有一棵高大得足以遮蔽视线的雪松,这是他当时中意的主要原因。并不理会跟在灵体化后面的Servant,他随意地扔下了风衣和枪匣,丢开西装上衣,将本来松垮的领带粗鲁地摘了下去,然后将左手的衬衫袖子挽到臂弯。
凝视着皮肤下的血管,切嗣的眼神变得冰冷。
此时跟进了房间的Servant正在对着乱扔一气的衣服发呆。
……原来、切嗣好像没有这种习惯啊。
仔细地检查了记忆后得到了这一结论,家政A+属性濒临发作的英灵还是维持在了灵体化的状态。不尽快恢复魔力的话,之后的战斗大概会更加危险。一个白天的话—--
“——过来。”
并不包含着任何感情和意味的简短命令,拨动着从者和主人之间的魔术回路。
被召唤到此世之后,Archer还从未听过切嗣以这种语气发出命令。在惊讶中解除了灵体化,红衣的从者走到了Master的面前。
气氛莫名地变得紧绷。
并没有再说什么,切嗣以灵巧的动作割开了手腕的皮肤。
“Master!”
明白了对方行为的意义,Archer愤怒地看向切嗣。
“没有一个白天给你浪费。”切嗣无情地道,“把它拿去。”
伸出手按住了对方的伤口,Archer指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在生气,Master。”
“这是唯一的措施。”切嗣毫不退让地注视着自己的Servant,“你在行动之前就应该知道后果。”
“你不明白。”
“我自然不明白。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毫无意义的举动。”
血液从Archer的指缝间流了出来,沿着浅褐色的皮肤滚动着,最后落了下去。
“也是呢。”
在暗淡的灯光下,Archer的表情竟然显得悲伤。
“因为我做的,才是你真正想做的。”
疼痛、血液的黏腻感和Servant手指的热量诡异地在一小块地方交织起来。然而魔术师杀手只是用他那仿佛已经死去的眼睛注视着对面的男人。
“在一开始,我们就走上不同的岔路了。”Archer低声说着切嗣无法理解——不,是从本能上拒绝去理解的言辞,“但是想要到达的理想乡却是一个。这真是可笑——你最后得到的救赎,恰恰成为了我的诅咒。如果在这时让你停下、告诉你一切都是错误的,你能够理解吗?从根本上——你不会希求我的保护。”
切嗣下意识地拒绝思考对方的话语。对方所隐藏的一切就如同被剧毒浸润的美酒,即使开始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理智也已先一步拒绝。他看着虽然被握住,但仍然缓慢地渗出血液的伤口,低声说:“都浪费了。”
终于,从者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他俯下了身,亲吻着对方的伤口。
居然到了此时才发现。最初的愿望、早已深植于守护者的英灵之身。就算试图抵抗,却除非切断永劫循环、就无法真正忘却。
魔力、如同温暖的水流一般流了进来。
——即使,那只是从“卫宫切嗣”的假象中继承下来的赝品一般的理想,也在命运的尽头闪烁着理想乡般、无法玷污之光辉。
在共鸣一般的魔力鸣动中,他看见属于卫宫切嗣的所有重负。
想要拯救所有人
寄托于圣杯之奇迹的梦想。
和世界定下契约的梦想。
我呀,想成为正义的化身/老爸的梦想,我会切实地完成
就仿佛被世界之恶意所碾压,二者都可悲地沦落。
也许、只有在少年天真的梦里,还能见到最初的辉光吧。
直到血液不再流出,Archer才放开了手指。
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即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他依然想要去“保护”和“拯救”。
†
都是远坂时臣的错。
丝毫不自觉自己在使用雁夜的招牌句式,间桐家现任的家主间桐鹤野一边醉醺醺地诅咒着,一边走进间桐邸仅剩的维持完好的侧翼。
爆炸离现在还没过去几天,鹤野却觉得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曾经以为会永远存在下去的“父亲”间桐脏砚和弟弟间桐雁夜的失踪,使得间桐的一切都落到了本来只拥有虚无的长子之名的间桐鹤野身上。
这绝非荣誉之事。紧随而来的,就是远坂时臣发出的一连串的索赔要求、以及提交魔术协会的调查报告——证明间桐家已经衰落到不配保有魔术刻印、并使用常理之外的异端魔术、诸如此类。
本来还以为,躲在抽风一样的弟弟的背后——他能顺利躲过这次的圣杯战争呢。现在,这愿望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没人会在他身上种虫子逼他去厮杀;另一方面,脏砚的死亡又让间桐的一切陷入分离崩析之中。
举起身上的扁酒壶灌了一口酒,鹤野不无遗憾地想起已经被她父亲带走的樱。间桐樱。听起来不是比远坂樱好听得多么?现在已经不能在那小女孩身上继续他原本的“工作”了。真是可惜。本来会成长为极好的间桐家的“胎床”的—--
发出了败犬一样的怪笑,走廊里的黑暗似乎也在迎合着孑然一身的间桐家主。空荡荡的回音反而惊吓了鹤野,他摇晃着向后退却的时候,在黑暗的深处瞥到了什么。
如果是正常状态的鹤野,根本不会想要去查看吧。过量摄入的酒精迷惑了他的判断力,他不仅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回屋,反而往走廊的深处走去。
终于,月光从一扇没有拉紧窗帘的窗中漏了出来。在走廊上出现的,是只能让人想到孩童的矮小身影。
“……慎二?”
直觉地唤出了儿子的名字,鹤野很快反应过来这只是错觉。为了远离现下的战争,一年之前他就把独生子送到了国外——更何况,本能地恐惧着大宅的黑暗和其下涌动的魔术,幼小的间桐慎二从未在夜幕降临之后离开自己的房间一步。
那么——这又是谁呢?
迟钝地思考着,夹杂着金属振动的声响的孩童声音,刺激着间桐鹤野的耳膜。
“鹤野哟。虽然很抱歉——不过,你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间桐鹤野看见了此生最后的景象。
那是一双他所熟知的瞳仁和眼白颠倒了颜色的眼睛。
†
直到打开仓库门的前一刻,久宇舞弥都没有发现任何的异状。
作为艾因兹贝伦的最后战力,贸然离开艾丽丝菲尔所在的仓库必然会增大被发现乃至被突袭的风险。之前就考虑到这种万一情况,舞弥在围绕的仓库的结界中埋下了自己使魔直接相关的报警魔术——一旦有人踏入卫宫邸的范围,舞弥就会立刻感知到,并且在第一时间通知切嗣——拼着演变成最糟糕的状况,也有使用令咒将Servant传回来的选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连打探的使魔和窥视之魔术也没有。在自己开枪之前,一切都比料想中还要平静地结束了。
对于抛弃了“人”之身份、选择成为“卫宫切嗣”之配件的久宇舞弥,无法理解那名Servant的作为。
——更确切地说,是在胸口涌起了近似于愤怒的感情。
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想要保护敌人的性命吗?下一刻对方可是会拿着枪从背后把你打个对穿的。怜悯、同情、天真——早在那个卷着沙尘的战场就已经磨砺得不见踪影了。如果在很多年前,卫宫切嗣不是给了她枪支,而是给了她伪善一般的同情的话,她一定不会接受的吧。
有些事情在发生前就已经注定。
有些人得救的途径只有一种—--
思绪,被从腹中爆发的炽热的火焰强制地掐断了。
心脏短暂地静止了。神经被剧烈的冲击麻痹、失去了具体的感觉——但长久的经验还是让她判断出、那是何等的伤口。下意识地掏出了怀中的手枪,她没有回头就先将一梭子弹打了出去。
传来了劈劈啪啪的声音。
她扶着铁门转过了身。
身披黑色法衣的高大男人,双手持着排成扇形的、复数的奇妙长剑,冰冷的眼光越过了她看着她身后的仓库。
“藏在这里吗。”
明明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僵硬的面庞,却奇妙地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无视对方抽出轻型机关枪的动作,代行者慢慢地走近。
舞弥咬紧牙关扣下扳机。并没有联系切嗣的余裕,只是Master还有一战的指望——她靠着冰冷的铁门支撑着自己将要跌倒的身躯,只想着将子弹射向走近的男人。
下一刻——代行者高大的身躯,从舞弥的眼前消失了。
忍耐着剧痛带来的晕眩,舞弥转动着视线。在捕捉到对手的身影之前,沉重的一击就已经在颈侧爆发开来。
如同要咬断颈骨的一击。
陷入了短暂的无意识状态,她无法控制地滑落下去。冰冷的手掌,轻而易举地从她的手中夺去了沉重的武器。
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的结束了。
觉悟了这个事实,她看着用沉重的力道撞击着仓库的铁门的言峰绮礼,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撑起了身体。
不会让你过去的。
用仿佛燃烧的眼睛这样述说着,她抱住了言峰绮礼的双脚。
沉重的一脚踢中了她的胸口。娇小的身体飞了出去、翻滚着落在庭院的地面上。
血沫涌进了喉咙。呼吸变得如此痛苦——复数的肋骨已经碎裂了,更糟糕地是插进了肺部。冷静地判断着自己的伤势,久宇舞弥望着继续撞击铁门的代行者。
——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在久宇舞弥和卫宫切嗣的小指根部,埋着经过魔术师杀手处理过的、对方的一根头发。
那是在已经无法利用其它手段传达信息的最坏的情况下,以生命通知对方的最后方法。
快一点来吧。
她这样想着,逐渐恍惚了现实的分界。
随着剧痛脉动着的,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婴儿哭声。
到底是什么呢。
……啊,是遥远的那一天、在闷热的帐篷中所听到的哭声。
一生下来就被带走的、从来没有见过的、也许已经死在哪个战场里的,自己亲生儿子的哭声。
为了活下去必须去战斗。
为了活下去和不认识的男人重复着那种行为。
为了活下去被人将自己的儿子送走。
倒在战场上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支离破碎而死。
活下来的话能够改变什么呢?即使自己得救,那个世界还是以同样的残酷逻辑运行着。还会有女人和小孩注定拿起枪去战斗,还会有少女在夜晚注定被男性士兵侵犯,还会有孩子注定被送离母亲的身边。
救了她的,是有着死寂的眼神的魔术师。对着被偶尔捡回来的女人,他冷酷地问着:
你想要活下去吗。
死了也可以的。
平静地回答着,她却没有迎来死亡。反之、获得了名字和新的身份,没有地方可去的女性佣兵,就那样和魔术师一起旅行着。终于有一天,他问了:
如果你依然不想用剩下的人生去寻求幸福的话,那么就交给我如何。
“以己身断绝世界一切之恶”。
那是男人所寻求的理想乡。
开始的时候,舞弥只是觉得可笑。人是不可能做成那样的事的,她在心里嘲笑着不断奔走、战斗,去获取天平上数字的胜利的男人。到底需要多少的骄傲、人才会相信自己可以拯救别人呢?可是男人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只是将自己化身为机器一般地工作着。
杀戮少数的人去拯救多数的人。
在理性上成立的等式,在道德上是否也一定成立——这种复杂的伦理命题,舞弥并不感兴趣。她只是跟在魔术师杀手身后,看着他的工作,直到发现,这个男人也和她一样,是软弱的、动摇的、游走在相信的怀疑的狭缝中的普通人。
那之后,她忽然能够回答对方的要求。
可以的。
男人梦想的理想乡,是否是人类所能夺取的奇迹,舞弥并不关心。对于支离破碎的自己而言,这是唯一有意义的生存方式。就算隐约想过,如果成就那样平静幸福的理想乡,只懂得战斗和屠杀的女人也不就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但是,那个一出生就离开了自己的孩子,会在那里得到自己无法得到的幸福吧—--
短暂的梦境终结了。
她因为呼唤自己的声音而睁开了眼睛。
仓库的铁门大开着。不用确认里面也已经空无一人。红衣的Servant跪在自己身边,用粗糙的手法想要包扎自己腹上的伤口。
……啊啊。这个没用的男人。
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干涸的喉咙就如同火烧一样。
“……是……言峰……他……带走了……”
轻轻点头表示听到,Archer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你的伤需要处理。”
“……来……不及的……”
力气和理智就犹如在指间滑下的流沙那样。舞弥仍然继续着断续的言语:“切嗣……会来……去追……”
从者仍然停留在原地。
这个男人——果然,无可救药地让人生气。
像要把胸中的怒火都喷发出来那样,久宇舞弥用和重伤完全不符的音量吼了出来:
“去追!”
†
站上了屋顶的Archer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言峰绮礼的踪迹。
不可能。明明是那么明显的目标物,不可能无法找到—--
正准备换一个更高的观察地点,狂放的战号已经在他身后响了起来:“ALALALALAAAAA——”
“笨蛋!叫那么大声干吗?”
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正是写作Rider读作笨蛋的组合,Archer拔腿向前奔去。下一刻,携神威战车之势的重剑已经重重劈落在Archer刚才停留的地方——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老旧的木材随着瓦片纷纷崩毁下来。
“啧,逃得还真快。”Rider再度举起剑,抖动着手中的缰绳朝着奔跑的Archer追去。
无力地捂住脸,韦伯直白地道:“你都喊了能不逃吗?”
“从背后偷袭可不是王者所为!”即使发起了突袭也要遵循基本的战斗准则——Rider解释着,堂堂正正地挺起胸口。
“太过乱来了吧!”在屋顶上奔跑的后果就是瓦片的破裂声不断从脚下传来,此时显然已经没有考虑这些的余裕了,Archer一边提防着对方的攻击一边高声问道,“这里可是居民区啊!”
“总比你们的作为要好些。”韦伯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愤怒,“对着无关的普通人也能下手——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掠走!”
“什么孩子?”Archer皱起了眉头,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下来。
Rider收紧了缰绳,神威战车悬停在半空:“无名的战士,你是说你从未袭击过我们所居的普通人家吗?”
“我可是你们住在哪儿都不知道的。”Archer摊开了双手。
“Rider,这么问只能被他蒙混过去吧。”扯了下征服王的衣角,韦伯不自信地道。余下的三组主从组合中,那个金闪闪的家伙根本不屑于这种事,自视甚高的肯尼斯和高洁的绿衣枪兵肯定不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剩下的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Servant了——当然,韦伯根本无从知道,自己的导师已经成为了第四位败战者的事实。
看着小魔术师的表情,Archer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圣杯战争只剩下三组人马的此时,单纯的辩解根本无法取信于人。
想办法破坏神威战车然后脱离吧。单凭自身的机动速度的话,Rider根本无法追到自己才对。在心里思索着策略,Archer随口问着:“就算是我袭击了你们的住处,我也完全没理由掠走小孩——”
“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韦伯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已经堕落到吞噬人类灵魂补充魔力的地步,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我觉得你们倒是找错了对象。”Archer冷哼,“吞噬人类的灵魂这种事,那位英雄王可是有前科的。”
Rider这次也皱起了眉头:“无名的战士,如果你不能切实为自己辩白的话——看来我们唯有一战的出路了。”
“这可真够冤枉的。”Archer讽刺地笑了,长弓和CaladBolg已经在手中成型,“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的孩子是男是女。”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吗?”韦伯愤怒地捉紧了战车的护栏,“橘红色头发的男孩子——”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Archer那从者的虚伪心脏冻结了。
他早该察觉到这一点。
在他降临于此世之时,命运的车轮就已经扭向了错谬的方向。当他希望改变卫宫士郎所知的“未来”之时,“过去”也正在重新排列着。
如果那个男孩无法成为“卫宫士郎”的话,那么杀死自己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还是说,事实恰恰相反?
在他几近遗忘的此时,线索却又送到了自己的面前——简直就像,有人在背后安排一样。
“拿起你的剑吧!”Rider呐喊着抖动了缰绳,神威战车在红衣从者的上空盘旋着、准备着最后决定性的一击。
“对不起了,征服王。”
低声自语道,Archer将剑搭在了弓弦上——随着拉弓的动作,螺旋剑的形状变化了。携带着幻想崩坏的力量,投影的宝具射向了俯冲的征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