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七
七
白玉堂一听险些没趴下——这谁家孩子啊?说好点是有涵养,说不好听怎么这么软趴趴的?他可不知在那白衣小孩心中,打断人说话这等行径已是有仗势欺人之嫌,绝非光明磊落之事,又哪敢继续强硬?可那楼上同伴却没这他顾虑得多了,轻叱一声已经飞身而下,白了他一眼:“你这个笨蛋!”随即转向白玉堂,小眼一瞪眉毛一扬:“怎么了,我们就是不喜欢听这段书,要他换;你要听也没办法,花了银子就当白花罢!而且我跟你说,不仅今天不让他说,以后,也决不让他再说这段!”
白玉堂一看后下来的小孩,心里不禁暗赞一声——好个粉砌玉雕的娃娃!虽然二人同样一身白衣,但这小孩穿来就明显好看许多,而且那小脸圆嘟嘟的粉嫩嫩的,虽然带着生气神情,也想让人掐一把拧一下才好。只不过这性子么——白玉堂折扇一合,笑道:“你这小孩说话倒横,家里大人怎么教的?”
这话没说还好,话音刚落,小孩眼眶已经红了一圈。第一个下来的小孩见此,连忙纵身过来对白玉堂一揖:“这位客官,我们也并非全是无理取闹,实有内情不为外人道罢了。搅了您听书的兴致,也是很对不住,不过还请您让一让,让我和石老爷子说说成不?”
“笨蛋,要你说!”第二个小孩一跺脚,推开他就朝着白玉堂过来,“总之今天就是不让他说了,怎么着?你若非要管这闲事,就手底下见真章罢!”
白玉堂还没说话,第一个小孩已经抢过来:“还请前辈赐教!”说罢,行了个礼,便出招朝白玉堂攻来。
白玉堂一看,来真的了?当下一摆折扇,略略一拦小孩左拳,笑道:“好罢,五爷我就教导你几招!”说着出手,切小孩肋下——说是出手,其实也不过用了三五分力,毕竟这两个娃娃也没什么大恶,而且面前这小孩亦是有所悔改之意;而且以他武功,要真使出全力来打这孩子,那岂不是以大欺小么?不过真交上手,白玉堂还真是吃了小小一惊——只见面前这孩子,稳扎稳打,不贪功不躁进,一招一式清清楚楚有来有去,眼见着受过名人的传授高人的指点,来回进退之间亦是有章有法——这样武功,比江湖上寻常二流高手,竟也对敌得过。而且这掌法脉络,自己怎么觉得这么眼熟?明明是没见过呀……
他这一方优哉游哉,小孩的头上可就见汗了。以他眼力,如何看不出这白衣人手下留情;即使如此,那属于高手的压力还是散布出来,他只觉自己一招一式一拳一脚,都似泥牛入海,空空落落没半点着力,心里焦急,手下就不禁有些左支右绌起来。而他同伴旁边早看的心急,一见他生了败象,干脆一咬牙一跺脚,扬手已是几点暗器朝白衣人而去:“看暗器!”——这却是他心下骄傲,虽然明知自己技不如人,也不愿被人说是暗中偷袭。
白玉堂听得风声,心里一笑——你却不知这边有个暗器行家。伸手招了几招——那孩子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几点暗器便尽被他收去了。那孩子心知这下碰到高人,心下一横,竟也合身扑上,要和同伴来个二打一。前头那孩子一惊,叱道:“小白你做什么!别跟着闹!”他只一哼,道:“就许你为我出头,不许我给你帮手了?”
他二人吵架,而白玉堂却是神色一凝,一个后空翻跳出战圈。张手,几颗莹白圆润石子静静躺在掌心——可不是他惯用的暗器白玉飞蝗石?!他眉头紧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厉声道:“你们是哪家孩子!和陷空岛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小孩一惊,还待遮掩,第二个小孩已经头一昂,理直气壮道:“你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陷空岛白玉堂之后,白云瑞便是!”
“小白你真是……”第一个小孩无力地以手按头,叹口气才道,“晚辈名唤展骥,常州人士,对前辈刚才多有得罪,还望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才是。”
白玉堂这下全然愣了,半晌才咳嗽一声,哑声道:“你就是白云瑞?”
白云瑞倔强地瞪着他:“怎样?”
这时刚才躲到高台后的石老先生抢前几步走到白云瑞面前:“小公子,你真是白大侠的公子?”
白云瑞一看他,一转头,竟一言不发。展骥连忙过来打圆场:“石老先生,真是对不起……我云弟他幼年失了父母,今天到这儿听到您说这段故事,委实伤心不过,所以才闹出这么一段,实在不是故意搅闹……”
石老先生笑笑:“我们说话人冲州撞府,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不过是小意思罢了。你说你叫展骥?莫不是展南侠儿子?”
展骥脸又红了,点点头。石老先生看看一旁白云瑞,道:“刚才那果子,是你扔的罢?”
白云瑞见这老人笑得可亲,脸也不禁有点红,点了点头。
石老先生笑得欣慰:“我在州桥说话这么多年,没曾想竟能亲见侠客之后。白公子,老夫与你保证,襄阳乱这节书,老夫以后便不再说了。”
没想白云瑞竟摇摇头:“石老爷子,刚才是我说气话呢。这节书还请您说下去……因为,那是我父亲自选的,我想他是不后悔。”
跟在石老先生身后童子轻噫一声,拉拉白玉堂衣袖:“这小孩跟你说话,竟是一个意思。”
白玉堂嘴角不禁浮起微笑,刚要说话,石延叟已转过身来,端正一揖:“这位先生对不起了,今天老夫是不能再说了,您的银钱我全数退还便是。”
“不,你留着罢。”白玉堂一笑,“这书,说得甚好。”
石老先生一愣,白玉堂已经转向二小:“此间不是说话处。我请你们上樊楼吃顿好的,敢去不敢?”
展骥一愣,白云瑞已经瞪圆眼睛:“有什么不敢!”
白玉堂一乐,心想这儿子生生是我的脾气啊;而展骥则开始发愁,这白衣人究竟是谁啊,不会是仇家之类的罢……
在樊楼内寻了个雅静包间,白玉堂让人把那好酒好菜捡些做来,白云瑞第一次来这等豪华酒楼好奇得左右张望,而展骥则是有些坐不住,犹豫迟疑半天终是问道:“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白玉堂咧嘴一笑,将手中几粒白玉飞蝗石抛接几下,忽然道:“看!”说着,手中已是朝空弹出一枚石子——说是弹出,那石子却是去势极缓,二小刚刚感叹眼前人的内力深厚,却见白玉堂又弹一枚——这枚去的竟快些,往前一撞,竟将前面一枚撞入梁柱。二小正要喝彩,却见白玉堂手指一动,又是弹出一枚,速度更快些,又将前面那一枚撞了进去。如是下来,白玉堂手中石子已尽,六枚白石呈雪花六出状嵌于梁柱之中,煞是好看。展骥看得是口瞪目呆,心说无论弹出石子的手法、后石追前石的技巧、将石子打入梁柱而深浅一致种种,不仅得内力,发暗器手段也必是臻于绝顶!这厢白云瑞却“腾”的站起,直直瞪着白玉堂:“你、你怎会这手‘彩云追月’?!我四伯说只有我爹才会的……”
白玉堂看孩子眼圈都红了,心下恻然,柔声道:“傻孩子,我便是你爹。”
这下轮到展骥跳起来了:“五、五叔?”他看看白玉堂又看看白云瑞,竟真是越看越像。白云瑞看着白玉堂,一字一句地认真道:“那,二伯飞鸽传书说你回来,竟是真的了?”
“傻孩子,你还怀疑你二伯不成?”白玉堂笑笑。
白云瑞仍然怔怔站在原地,似是不知如何反应。展骥大力推了他一把,他才忽然找回动力,直直扑进白玉堂怀里。白玉堂笑容加深,也紧紧抱住这流着自己骨血的小小人儿,心里一片柔软。展骥看他父子重逢,竟然也有些鼻酸。
半晌酒菜上来,白云瑞这才坐好,不过还是不时偷眼看着白玉堂,也不说话。白玉堂一手环了儿子肩头,一面品着酒一面和展骥闲谈:“这么说,你们也是接了二哥信鸽才来的?”
展骥点点头:“我和小白——嗯,云弟一起在少室学艺,本来二伯父信里意思是要我们等大伯三伯四伯他们过来接我们,但小白——云弟他等不了那么久,我想想毕竟还是少室离汴梁近些,便自作主张先来了。”
白云瑞哼了声,嘀咕道:“什么自作主张,明明是半夜发现我不见了追下来的。”
白玉堂想也知道这二人中主意古怪的那个当是自己儿子,当下也不戳破,只问:“你是展昭儿子?你母亲是谁?”
展骥睁大了眼,似是没想白玉堂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恭敬道:“家母是茉花村的丁三小姐,只不过,前年已是染疾去了。”
那个绑两条小辫、总在身后叫着小五哥的女孩影子在白玉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怔忡片刻,才缓缓道:“是么……是她啊。却已去了么……”
“那年流行时疫……”展骥低头道,“我学艺在外才避过了。”
白云瑞暗捅了爹一下,意思是让他别再问这些问题。白玉堂连忙扯开话题:“你这次到汴梁,要去找你爹么?”
展骥面露难色:“这……”
白云瑞哪知白玉堂心心念念就是多问一些个展昭情况,能借着送孩子回去见面是最好;只想爹一定是年纪大了脑子终是不比以前,连忙道:“爹,我们这次是偷跑出来的,展伯父为人又严厉,还是让他和咱们住在一起好了,反正也就几天,我们再一起回少室就罢了。”
白玉堂悻悻瞪白云瑞一眼心说就你精,我看你是舍不得和他分开罢;但面上还是笑道:“这也未尝不可。你就跟我们一道回天福客栈罢。”
没想展骥却摇了摇头:“多谢五叔好意,不过我还是想去看看爹。我爹那个人啊,不懂得照顾自己得很。”
这句话将白玉堂心头撞得生疼,然而面上仍然是微笑不变:“你这孩子还挺逗,说话跟小大人似的。”
“那是家母曾经说过的……”展骥想起母亲,目光微微迷离,“她说,你爹就是那么个人,很多事上明明自己痛了伤了也要藏着掖着,只要别人好了,他自己怎样是不管的。”
白玉堂下意识地以手按住左胁脸色苍白。多年来隐隐浮动的那些莫名不真的痛楚担忧内疚忽然野兽般狰狞了面目伸展了爪牙,直划得那柔软之所血肉淋漓。他知道那人是这样的,一直知道,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从来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只为不给那人妄添一分负担——可这样的心情,到底是如何这么深这么深地种植在心脏底端,以致于他都已经忘了全都忘了,却还如此真实地撕裂了平静扯破了伪装穿越了迷障,直直站在自己眼前说——你这笨蛋你错过了你离开了你伤害了你居然还不知道么。
他仍是不记得。
……可是他已经知道,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