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八
八
毕竟答应了韩彰回去吃饭,在白云瑞的依依不舍中白玉堂还是带着他回了天福客栈,让展骥一个人去开封府。韩彰见白玉堂居然买一送一的回来,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就开始教训云瑞怎么不听话先跑来了——只不过白云瑞委委屈屈地含了两泡眼泪说声二伯我知错后,韩彰就立刻丢盔弃甲抱起云瑞亲了又亲,直把白玉堂在一边看的是口瞪目呆,心说我这儿子还不被宠坏了?韩彰看出他心思杀个白眼过来:“你敢说你小时候不是跟云瑞一个样子?”白玉堂一想还真没错,冷汗刷的就下来了,心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然后便引见一番,大家一起用了晚餐。白云瑞对元翠绡颇为好奇,一双眼睛不住地在她和白玉堂身上溜来溜去。不过元翠绡仍是冷淡模样,也显不出什么特别来。白玉堂看着儿子心里高兴,也就暂时把种种心事放在一边。用过晚饭,白云瑞便闹着要去州桥夜市,白玉堂自然一口答应。韩彰本来想跟去,可转念一想后来觉得人家老五好不容易父子重聚,还当多留些空间让他们说体己话,就留下了
于是父子二人便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到了州桥夜市。天虽是黑下来了,可州桥上仍是灯火明亮,各种吃食玩艺应有尽有,更不乏一二说话人或杂耍把式撂地开场的。白云瑞自小在陷空岛长大,后来便去了少室,何曾见过这等繁华街景?当下看傻了。两人用过晚饭出来,自对那些鸡碎腰肾旋煎羊白肠一类小吃不感兴趣,不过诸如辣萝卜水晶皂儿香糖果子杏片之类小食还是惹得白云瑞吞了几口口水。白玉堂给儿子买了香橙元,又包了越梅等几种蜜饯准备带回客栈。白云瑞一边吃着香橙元一边东张西望,白玉堂正想问儿子在找什么,却听见白云瑞“啊”的一声,忽然飞也似地跑了出去,险些将吃食都洒了。白玉堂心说这小冤家赶三关哪?追过去一看,白云瑞正拉着展骥不撒手呢。白玉堂当下是好气又好笑,道:“你这眼神可真够好,隔那么老远都看得到。”
白云瑞吐吐舌头道:“我才不像爹您老眼昏花的呢。”
展骥腼腆一笑,给白玉堂见礼:“五叔。”
白玉堂伸手拍拍展骥脑袋:“怎么,一个人来的?”
展骥摇摇头:“不,我……”
下面的话白玉堂并没听到。他想自己真当是老了脑袋怎么如此迟钝,或者果然如云瑞所说一样老眼昏花了。他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身皂色的展昭,街道的喧哗悄然湮灭成无声光影,那人温柔笑意在半明半昧灯火中闪动不定,开口轻轻一声:白兄。
白玉堂咬住了下唇。圈在左胁的野兽激动叫嚣着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瞬间他觉得自己真快被这痛楚所击败压倒。然而他毕竟是白玉堂,骄傲的决不允许自己示弱倒下的,锦毛鼠。
所以他也只是回以明朗的笑容,虚虚假假一个称谓:展兄。
白云瑞不知和展骥达成什么协议,捉住爹爹的下摆扭来扭去:“爹啊,去汴河那边玩好不?听说那儿有萤火虫呢。”
白玉堂笑了,带点心不在焉的:“好啊。展兄,一起去吧。”
夜晚的汴河十分安静。州桥灯光远远的亮着,河边却只有一方明月的倒影。这其实已非萤火虫的季节,然而河岸长草中的悠悠虫鸣还是让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冲了出去。两个大人不紧不慢在后面跟着,肩头保持一尺距离——并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远远看来,也像是一对朋友。
只是一句话都没有。
白玉堂正自头疼。他见到这个人通常是过分激动,然后就说错话做错事。可这次却是被那一声白兄打击,消沉得过分了。这样虽然比说错做错好,但是难得的大好机会啊——黑夜河边两人独处(儿子和展骥被他自动忽略了),有什么想问的只要问出不就好了么?
可是他知道身边的人是不会说什么的。或者说有些事,本来就是言语无法说明——或者是,轻飘言语所承载不了的,沉重。
然而这样冷场总不是办法。白玉堂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地问:“哎,那次你来客栈查案,后来怎样?解决了吗?”
展昭似乎很意外他问这个问题,犹豫片刻才道:“当是解决了。案情本身并不复杂,只是处置比较麻烦。”
“哦……”白玉堂拉长了声音,继续思索下一个话题。
没想展昭却先开口了:“白兄什么时候回陷空岛呢?”
“还得些日子吧……”一声白兄叫得白玉堂浑身不舒服,然而也说不出来到底哪儿别扭。
展昭略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白兄多年飘泊在外,卢大哥他们定忧心得紧了,白兄你——”
“唉唉,我知道我知道。”白玉堂连忙打断,“其实我大哥三哥四哥已在路上了,这两天也快到了。哎,别说这个——你那称呼,能不能换一个?白兄甚么的,听了牙酸。”
展昭静默良久,才轻声道:“展某与白兄并不熟识,实不知如何称呼。”
白玉堂心里又是一紧——看来这人是真要与他划清界限了。想要说什么,又怕真的逼紧了这人,反会伤了他;可这样下去,难道就看他这般和自己形同陌路?——他虽是记忆未复,但不知怎的,一想这“形同陌路”四字,心中便是一阵剧痛。
这般下去,决计不行。然而,怎么办?白玉堂你自命聪明难道连这点法子都想不出来么——白玉堂心念电转,忽然看见前面自己儿子一下跳到展骥背上赖着不下来,展骥骂了几声也没辙,便由得他去了。
对啊,还有这招!他想避开自己也没关系,只要自己缠上去不就成了么?白玉堂当即心情大好,毫无声息的就往右靠了半尺。看看对方,似乎是没什么反应……那么,我再靠……
展昭无奈地看着整只几乎都快巴到自己身上的白老鼠:“白兄这是何意?”
白玉堂也知自己做得过火,不动声色退了一寸:“天黑,眼神不好。”
展昭几乎吐血,什么眼神不好?!刚才走那么老远也没见你歪过来怎么邪笑一阵之后眼睛也跟着斜了?在心里狠狠地训斥对方一番后,自向右移了半尺。当下,白老鼠也跟了过来。展昭还偏不信邪,我再移—--
于是片刻后回头的展骥万分奇怪地问:“爹、五叔,你们怎么都快走到河里去了?”
展昭脸唰就红了,白玉堂却没事人地笑笑:“我们刚才听到有鱼从水里跳出来,便过来看看。”
展骥点点头信以为真,心想果然不愧是爹和五叔这耳力就是好啊……展昭咬牙切齿半天,终于憋不住地低声道:“白老鼠!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白玉堂笑嘻嘻地,“只是知道猫大人是在下旧友,多多亲近一番罢了。”
展昭看着白玉堂那张笑意飞扬的面庞,忽然就在时间的洪流里恍了神。眼前的白玉堂,是那个自陷空岛回来就一意纠缠自己非把自己气得拉出巨阙和他比试一番的白玉堂,还是十年归来容颜未变飞扬如昨的白玉堂?还是——自始至终,白玉堂便只是白玉堂……他自恍神,白玉堂却略拉开二人距离,举手拍拍展昭肩膀:“咱们兄弟也是难得重逢,怎样,不如去好好喝一场,也算庆祝兄弟我历劫归来了!”
——猫儿,怎么样,和我喝酒去罢!
寂静无人的夜色也带了混淆的意味,展昭几乎无法从记忆的漩涡中抽身而出。勉强定了定神道:“展某自当为白兄庆祝,只是孩子们……”
“咳!”白玉堂笑得神采飞扬,扬声道,“展骥,我儿子就交给你了,听到没?带他回天福客栈,就说我和你爹喝酒去了!”
黑暗中传来展骥恭谨声音“五叔,我知道了——”,和白云瑞清脆童音“爹你自去吧,不用这笨蛋我也找的回去!”白玉堂朝着展昭一挑眉:“如何?”
曾几何时那个肆无忌惮的少年,笑如无可羁系的风,让观者也心神俱醉,似能直上九天揽明月浑忘今昔是何年。眼前这笑似穿越那漫漫时间傲然而来,扬眉展眼间活脱脱一段少年气象触手可及——于是展昭也浑忘了那些年辗转思念痛哭内疚,忘了再见后踌躇惘然无措酸涩,只单纯无比地展开笑容,道:“好!”
“遇仙楼?”
“稍远。”
白玉堂再笑,已然凌空纵起:“我倒要看看能有多远!”说完,已如一根白线般纵了出去。展昭轻功只在白玉堂之上不在白玉堂之下,当下自也提气跃起,跟着白玉堂就去了。这边两小抬头看着,白云瑞摇了摇头,故作成熟地叹道:“唉,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是这么没个定性。”
展骥听他这么说,噗嗤就笑了出来:“小白,我觉得这句话说你倒正是合适!”
白云瑞当即呲了毛:“笨猫!你居然这么说我!”当即扑了上去,两个孩子在汴河河岸上滚作一团。
于是最后韩彰见到的就是两个白衣皱巴巴左一道绿痕右一片泥点的两个孩子。他眨巴眨巴眼睛才把自己的小侄子从两个泥猴中认出来,问:“你爹呢?”
展骥笑得腼腆:“和我爹出去喝酒了。”
韩彰当即叹了口气,不过下一刻又笑了。他拍拍展骥肩膀:“估计他两个不到天明不会回来了,骥儿你便过来住罢。”
二小相互对视一眼,均都大喜。韩彰看他们一路嬉闹进去,摇了摇头出门去叫热水了。——只那身后不知哪里,窗扇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