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六
六
第二天一早白玉堂起来,简单用了些早点便和韩彰说要出去。韩彰有些担心,他淡笑一句道:“我就随便在汴梁城里转转,这么多年没回来,怀念得紧。晚饭之前我定会回来守着,二哥莫担心就是。”
韩彰知道一味拦着白玉堂反而长了他的反性,再说大白天的也不至于有什么天大事体,便点头放行了。白玉堂出得门来,也并不闲逛,竟是直奔摘星楼而来。店门口茶博士一看,忙是笑脸相迎:“哟,爷这又来了,快请快请。”
白玉堂笑笑,问:“今天你们这儿还是石老先生说话?”
“没错没错,今天可精彩,说的是三国里关公千里走单骑一段,那可真是——”
白玉堂笑容不变,手里递过一块碎银:“我倒是不爱三国里纷乱,只不过那天听石老先生说这国朝野史逸闻,甚有兴味。那天有急事走了,想继续往下听——当然我知道擅改书目,也是难为。不过么……”他伸手,弹起一块碎银又一把捉住,笑容灿烂,“法理尚不外乎人情,不知石先生可能通融一下?”
“成成成,您老在这儿候着,我这就进去问。稍待——!”说着,茶博士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不多时,满脸堆笑地又出来了,搓搓手道:“大爷,还真给您问着了。不过我们石老爷子这脾气有点儿怪,他说讲那天的书可以,但他决不重讲,只能从那天末尾停着的地方开始讲,这是其一;其二,石老爷子说点书价码不同一般听书,若真要听,一段十两银子的打赏是不能少的。”
白玉堂轻嗤一声:“他倒是会赚。你前头带路罢。”
“成,我给您回禀一声——今天第一段儿,就上‘襄阳乱’!客官您里面请,里面请!”
白玉堂跟着茶博士进去,一看座头,倒还是前天坐的那副。茶博士也不待他点,自上了几样时鲜果品,应令小菜,笑道:“这些是本店请的,客官您尝尝鲜。”
白玉堂略扫一眼,道:“酒依上次的来,菜便不用了。”
“好嘞!”茶博士笑得灿烂,匆匆跑下。白玉堂打开折扇,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静待台上老者。不一会儿,果见那日老人身着湖蓝衣衫缓步步上高台,站定后四面打个团揖,开口道:“老夫这厢给诸位见礼了。承蒙各位朋友赏脸,今日光顾,老夫当说一段好话报答大家。那位问,你们说话人说的是什么?嘿,有四句诗为证:‘春浓花艳佳人胆,月黑风高壮士心。讲论只凭三寸舌,秤奇天下浅和深。’[1]也就是说,我们说话人,无非讲那两大类故事,一类是春风桃李中才子佳人的传奇,另一类则是金戈铁马中的将领、江湖绿林里的好汉。其实,依老夫之见,这才子佳人,近于艳词,可与春日温婉,秋夜静谧,同两三好友玩赏一番,看那人生苦短,缘分参差。而这英雄豪杰的故事,则是无论时间地点,讲来便能振奋人心。老夫今天说的,非是旁的,也正是国朝一段英雄事迹——讲的是,锦毛鼠白玉堂身殒冲霄,翻江鼠蒋平寒潭取印,南侠展昭五松岭盗骨被困,黑妖狐智化策反钟雄。要知详情,还得听老夫是一一道来。”
白玉堂凝神听那老者细细说着——白玉堂颜查散义兄弟共赴襄阳上任,邓车率人行刺,白玉堂一探冲霄,襄阳王派人盗印,白玉堂独闯冲霄落入铜网……虽知这说话免不了迎合的杜撰,少不了出彩的编造;心中却有个感觉,知道老者所言大半皆真。他确是有个唤颜查散的义兄,确是领了朝廷官职去了襄阳,而独闯冲霄盗印取盟书,以自己性格也八九不离十作得出来。那么,翠绡所言的从山上坠崖便是虚言,把他从冲霄救出大抵是真的。不过铜网阵万箭齐发,是人也死在里面,自己又怎可能逃离?此中当另有蹊跷,只是自己不知罢了。虽然听得这些已经解去不少疑惑,但他还是有着小小失望——非为其他,只是这里提到展昭的地方,着实太少了。
其实他也并非执着于自己失去记忆。对于忘记的妻儿他有所内疚,但觉得以后补偿也就够了。至于应该熟识的义兄颜查散和开封府一众,他也并未挂在心上,想着哪日重见彼此一笑也就罢了。只有昨天那人,名唤展昭的那人,生生在他心上撞出破口裂隙,唤起其中积压多年不明所以的酸楚隐痛,却以一句“多年前曾经识得”轻轻带过……
白玉堂一咬牙,手中折扇一合——以为你白爷爷看不出来么,那神情明明是痛的空的让人忍不住想安慰的,还偏要做出笑来装出一副陌生的样子……真是看了让人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想抱过来好好揉揉脑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豆腐渣子……
这种心情,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白玉堂恍神中,台上老者又结了一段。讨赏钱的小童在场内转了一圈,来到白玉堂桌前,一笑:“大爷,十两银子。”
白玉堂摸摸腰里,银锭已是用完,便从怀里扯了张五十两银票,道:“这个够五次的吧?”
小童接过,仔细验看一番,笑嘻嘻地道:“是了是了。不过大爷您兴致真好。我师父这招数,本来是为难人的,没想到您还真照办了。这段故事便这么好听?”
白玉堂挑眉:“怎么,你不爱听?”
小童点点头认真道:“我喜欢听师父说五鼠闹东京、猫鼠斗,只不喜欢这段襄阳乱。白玉堂那么英雄,竟死在一个冲霄楼里面,万箭穿身,真真是太惨了。别说我不爱听,师父也不乐意说,这不,还是您硬点了,他才讲的。”
白玉堂笑了起来,伸手抚抚小童头顶:“你上次说,这书三分真七分假——那襄阳一乱,葬了多少英雄,若不是你们说话人代言,他们也就这样去了无人纪念。而至于白玉堂,我想,他既选了此路,结果技输一筹——纵不甘心,也定不悔。”
小童眨眨眼睛,嘀咕两句:“客官你却知得?你又不是白玉堂。”
白玉堂大乐:“小小孩儿看不出嘴还真利。我只知这天下人心同于一理,我想的,大概也不与白玉堂差到哪里罢?”
小童搔了搔头,又问:“那客官你为什么喜欢听这段呢?”
“我不也没得选么?”白玉堂又笑,“若果可以,我倒是想听听展昭故事。”
此时老人已经再次上台,眼光往这边瞟来。小童知了不妙,吐吐舌头,打个千便一溜烟地走了。老者扇子一展,朗声道:“上回书说到白玉堂独闯冲霄楼,好容易闯过重重机关,终于来到楼顶。抬头一看,印盒便在前方。五爷艺高人胆大,上前拿起印盒便走,谁料铜网阵的机簧正在印盒底下,就因为这印盒压着才没动;印盒一拿走,便听四面轧轧声响连成一片,五爷心说不好,可已然晚了——哎哟!”
台下人心说这怎么说着说着出了“哎哟”了呢?一看,不知哪儿来了一个果子,正骨碌碌地在台上滚呢,再看石老先生举手揉着额头,也是一脸懵懂。不过后台的小童可是看得清楚,当即窜了上台,指着二楼怒骂:“楼上的!你扔这果子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楼上传来一道声音,却还是孩子未长成的尖细,“就是让那老头子莫要胡说!”
“谁胡说了!”小童怒甚,叉腰骂道,“你躲在后面骂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给爷爷下来!”
“下来就下来!”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已经从二楼栏杆上一跃而下,落到高台之上却是半点声响也无。店里人一看——好么,江湖人都出来了,当下是纷纷起身,迅速结帐离去——开玩笑呢,这打起来是耍子么?台上小童一看对方会武,气势也窒了窒,但仍是嘴硬道:“我们这自说书,干你何事?”
那白衣小孩犹豫下,一扬头:“我就是听不惯了,怎的?”
这时石老先生也醒过味来,拦住了还要叫骂的小童,冲着白衣小孩笑了笑:“少侠客,老夫说话也并无恶意,不过为挣几个钱,混口饭吃。少侠客你胡乱砸场,我们祖孙可就要挨饿了。”
白衣小孩脸一红,但还是硬撑着道:“我也不是拦你们说话……只、只是不能换个故事么……”
“这故事是我点的——你却有意见么?”
事态至此,白玉堂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慢悠悠地开了口,同时不忘上下打量这小孩——看刚才那一跃,轻功底子煞是不错,当是经过高人指点;看下来后姿态行动,亦可见基本功的底子不错;而且看他说话,明明是不知道怎么耍横还非得装出一副恶人姿态来……惹得白玉堂玩心大起,只想好好戏弄一番才罢休。白衣小孩看到有人出头,脸上更红,却听得楼上咳嗽两声,便也挺起胸膛,道:“我、我就是不爱听这段,换一段不成么!”
“哎,我就是爱听这段,特地点了一段书十两银子,要换可不成。”白玉堂听楼上咳嗽,心说这楼上还有同伙?一面觉得蹊跷,一面刻意换上流气笑容,净等着小孩生气扑过来。
白衣小孩脸红了又红,忽地低声道:“您花了多少银子,我们凑还给您就好……”
[1] 《醉翁谈录·小说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