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五
五
公孙策正在烛下查看案卷,忽然听得门吱呀一响,却是展昭进来了。他忙起身搬了凳子:“展护卫辛苦,可是刚刚查问回来?”
展昭点点头:“正是。本想明天再来告知先生,但见厢房亮着灯,想来先生当是悬心,便先过来了。”
“此事事关包大人,学生自是焦急。”公孙策苦笑了下,“关于那张玉,可知什么?”
“衙役查到他住在天福客栈,我亲自去问了。识得他的人不多,但他有个同乡一同投宿的,那人我已派人看住了。”展昭苦笑一下,“听他说,张玉性子本来就暴烈如火,往往是一言不合便破口大骂。这次李参大人裁减禁军年老体弱者一万余人,张玉也在其列,他虽愤愤不平,可也只得回乡。不料在客栈听人议论包大人上书有关冗兵冗官之事,张玉当即拍桌而起,径自去了。同乡不见他回转,只得在客栈苦等。谁知张玉竟然直闯三司衙门……”
公孙策闻听也长叹一声:“竟是如此……你确定情形无伪?”
“那同乡老实得很,不是说谎的料。”
“背后并无他人指使?”
展昭摇了摇头:“当是张玉任性而为。”
公孙策闻听此言,摇头苦笑:“展昭啊,你可知,我宁愿此案是有人恶意指使,也不愿是如此简单结案。”
展昭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公孙策和展昭相处日久,自是察觉出对方甚是不对,连忙拉过他手把脉:“怎么,出什么事了?……气脉有些紊乱——你和人动手了?”
展昭摇头。
“如非和人动手,当是心绪涌动所致。”公孙策眉头紧皱,“你遇到什么人了么?”
展昭抬头,跳动的烛光下,那抹微笑竟有种异样的不真实感:“公孙先生……此事,当不得再传他耳。泽琰,他回来了。”
“白玉堂?!”公孙策悚然而起,片刻后又犹豫地看着展昭,“你……不是眼花……或认错人了罢……”
“韩彰也在他身旁。”展昭面上带着种奇怪的微笑,声音小得有如呓语,“我昨天其实已经见他……他伏在偏院屋顶上,被我看见,转身就跑。当时我只以为是发梦,或是幻觉。可,竟是真的。他就站在那里,像是第一次来开封府时,说话半点不留情面……但是,看起来很好。没有受伤。没有缺了什么。没有……没有……”
公孙策正待劝解,忽然发觉什么不对,忙问:“他见你,竟没一起回来么?”
展昭笑容更深:“他忘记了……二哥说,自入开封,到冲霄楼……他全都,忘记了。”
公孙策心下大叹,这可真是天意弄人——忘了这些,自是将展昭全盘从白玉堂记忆中抹去。所以那人可自鲜明活脱,自意气风发,自明厉张扬——只不关开封府,不关……展昭。
人的心总是偏的,所以韩彰无论如何也护着白玉堂,而公孙策自是为展昭着想。他和展昭同僚多年,交情已深;当年种种又是亲眼看到——他亦是聪明之人,如何不知二人曾有的暧昧情愫。白玉堂殒身冲霄后,展昭自襄阳回来,他便发现,曾经是开封名物的展护卫温润微笑,已经再无笑意及得眼眸。
后来,便已是十年,过了。
谁又能想,白玉堂竟会这般突兀地回来?而且,偏偏是忘了这些岁月……
公孙策看展昭神思恍惚,道一声得罪,手下迅疾无比地以银针刺了展昭睡穴——虽然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总比看他这般怔忡至天明来得要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展昭扶上床去,公孙策看着展开案卷,长长地叹息一声;心绪烦乱难解,反倒只择了个无关小节想着——再过数日,便到了中秋。是采办些什么呢,还是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也就罢了—--
其实那日,他是清醒着的。
那时他将与月华成亲了。白玉堂惯会搅闹的,比其他宾客来得都要早得多,整日里寻了他比剑喝酒的,偶尔兴起就拖他到屋顶上一边赏月一边谈天,竟夜方休。那白老鼠略带醉意的时候总会笑嘻嘻地道:猫儿猫儿,你竟是积了什么德,竟娶到月华妹子那般美人?他不以为意,只淡笑道:泽琰不也快要与苏小姐成亲?郎才女貌,是远胜展某了。于是白老鼠就愣一下,喃喃道:是啊是啊,郎才女貌—--
那时他心中常常微涩,但从不深思罢了。心里只是模糊知道,两人各自成亲后,怎样也不能再这样镇日腻在一起比剑谈天,长歌竟夜——于是便有某些柔软处所,空荡荡地失落了什么。那白老鼠也只是整日地陪他一起,聊着包大人颜查散开封府陷空岛西夏边事辽国野心天下忧患……
只除了,他们自己。
他心里隐约知得什么,泽琰也同样知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计算着彼此的距离,偶然碰触后便彼此僵硬了身体;考量着选择的字眼,不去顾及语气后面的过多心情。那人唤他“猫儿”,或拖长或截短,狡猾戏谑下掩一抹黯然心情;他唤那人“泽琰”,端正了笑容,寂寞了心情。
他将要成亲,他,也是。
于是便这样好了——男子汉之间的交谈,本来以酒以剑,而不以言。便让巨阙画影在夜色中撞出寂寞的火花好了,便让酒坛子一个个堆积在屋顶墙角静静积尘好了。他们生涯里本未给儿女情长留下太多空间——忧心的尚还太多太多,这小小寂寞小小空落小小酸涩小小痛楚又算什么?尚有公理正义,尚有昭昭天道——歌一阕,不过男儿壮志心如铁;秉长剑,不过斩尽人间不平事。
他们是知己,战友,兄弟,过命的交情,背靠背的信赖。
还求什么。
那日他的吉服终于制得。在老家人叮嘱下细细的换了,正自照镜看是否有不合身之处,泽琰大咧咧推了门闯进,明亮眼神忽地一黯,但转瞬便嬉笑如常。他未在意,自换回日常衣服,同了泽琰一起去醉仙阁——店家购得了上好的梨花白,他说。
在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们难得地坐在了醉仙阁的雅座中,听着楼下弦歌婉转,就着月色漫漫。那白老鼠少有得起了拼酒的兴致,自是拉着他一杯一杯地灌——那劲头,自是不醉不休的。他却留了个心眼,在喝到八分的时候故意迷迷糊糊地趴下了——毕竟,后天便是吉日,明天还有一堆杂务要料理,至少要留下两分清醒回去把酒气逼出才可。见他倒了,白老鼠呵呵一笑——猫儿酒量果然不如白爷爷啊,哈哈。
此时楼下有人在唱着什么调子。细致婉转,却忽然转高,便似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颤颤若若,本是见功力之处,听在他耳中却起了些悲凉凄怆之意。对面那人也停了杯,似是听着楼下的唱,又似想着什么。半晌那歌终了,耳中传来一声长叹,然后是衣袂声响,那人几步走到身边,轻声唤着:
猫儿?
他不动,呼吸平稳均长,只是装睡。面上感到些许温热气息——渐渐进了,然后有什么温热的柔软的带着酒香的,轻轻印在了自己唇上。
猫儿。
猫儿。
猫儿猫儿猫儿猫儿……
熟稔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呢喃着,有什么落在他的鬓发上。他的手臂环住他,不轻不重一个拥抱,好似要将他丈量作一个尺度般。他感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听见他的话语几于无声的抽泣—--
下一瞬间他已离开了他。
而他,终是没有睁眼。
第二天他自己一个从醉仙楼雅阁中醒来。
再然后江湖中人都知道,御前四品护卫展昭展南侠婚礼之上,朋友中独独缺了锦毛鼠白玉堂。
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
他终是,没有用一刹那的时间睁眼。
所以,那人终于也是不知道。
其实那日,他是清醒着的。
此后漫长岁月他常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瞬间。如果他睁开眼睛,是否就会有所不同,是否就能改变什么,是否就能免去冲霄楼一场血光之灾。他把自己做一个外人般,细细考量所有可能,然后得一个明晰结论:不能。白玉堂“义”之一字下求得无非天下安稳百姓平安;而以他骄傲,亦不许那襄阳王倚一小小机关楼在自己眼下跋扈。冲霄楼是白玉堂的,纵使殒身,他也不会片刻后悔闯楼的决定
然以他私心,他希望是能够。
尽管早已时过境迁。
尽管死去之人再难回来。
尽管他知道,即使当时选择不同也改变不了最终结局。
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这么想,就如他克制不住地思念那个人一样。
在平日里鞍马劳顿奔波忙碌仕途险恶步步为营之时他可以把思念压在心底,却任它在无声寂静处肆意滋生。他会想苗家集初见心中暗自惊艳,他会想开封府屋檐上笑容张狂若飞,他会想陷空岛里笑泯了恩仇,他会想为捉凶犯并辔奔波,他会想月色寂静中对饮达旦,然后他就会想那个瞬间,想那个改变的可能不同的可能——情况最差的时候他往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睡,不过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他亦是,熬了过来。
公孙先生语重心长地劝过他,人生百年,亦不过白驹过隙。死者已矣,生者还须在怀念遗忘中继续生活。其实他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是展昭,南侠,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他有他的责任道义,他有在这莽苍世上寂寞江湖中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无能放弃,而已经逝去的那个人——也不愿他放弃罢。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再看到那个人没有伤没有痛没有残缺好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只是,忘了自己。
忘了那个瞬间。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他知道那人会继续好好地生活在这世上,不会再被官场规矩牵手绊脚委曲求全。在他身边有那么多爱他的人,并不缺一个展昭。
这样子不是已够了么。因为从来所求,不过那人平安喜乐而已。
要说有所念……
也许,就是那晚一个戏言约定罢了。
窗外晨曦透入,他睁开眼睛,昨日恍惚散乱已然不复。四周环视一番,才发现这是公孙先生房间。披衣起身,见桌上压住一张短柬。他拿起来,是公孙策熟悉字迹,寥寥数行写着:
早年居大相国寺时和里面禅师谈佛论道时,得一言甚为珍重。禅师说人生多苦,看开易而放下难;得放下者,得大智慧。某亦无能多劝,只望展护卫莫要自苦。
展昭轻笑,低声自语道:“公孙先生,展某自会……学着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