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四
四
当天晚上便有信鸽回来。字迹是卢方的,不过抖得险些连好狂草双手能写梅花小篆的白玉堂也没认出来。短柬里翻来覆去不过叮嘱二事:一,白玉堂不要乱跑乖乖等着这边大家过去;二,韩彰一定看好让白玉堂不要乱跑等这边大家过去。白玉堂看了有些哭笑不得,但转念又觉得甚为窝心。自己莫名一去多年,只难为了岛上哥哥们,连自己儿子都是他们代为养大……这样一想白玉堂也不禁觉得深为愧疚,再去开封府打探的心也懒了。
和二哥翠绡用过晚饭,白玉堂想想便将翠绡单独叫到客栈院内。天福客栈算是汴梁内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他们又包的是清静上院,这院里不仅布置了石桌板凳,还特地供了几盆应时的菊花。晚风拂过,送来阵阵清幽香气,端的令人心旷神怡。只是白玉堂心绪烦乱,也无暇去欣赏客栈老板的一片心意,他看着面前清幽女子,终是下定决心道:“翠绡,出山之前我曾经应许过你,待此间事一了,便和你重归山野继续修道。但是,我现在怕是要背约了。”
元翠绡闻听此言,却也并不惊慌,只淡淡问道:“玉堂,你并非轻易废约之人。为何忽作此语?”
“我有个儿子。是我出事之前便有的,他母亲难产去了,自幼便是我几位哥哥帮忙抚养。”白玉堂咬一咬牙狠心道,“以前我不记得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知道,我断不能放他这般孤苦伶仃下去。所以,我是不能再和你走了。”
元翠绡不置可否,只问:“玉堂,你几岁独自闯荡江湖?”
“一十六岁。”
“你的孩子,现在十一二岁总是有的。那么我便等你五年。”元翠绡垂目,声音笃定,“想来陷空岛,也不会无一处可供清修之所。”
白玉堂胸口一窒,看着元翠绡端庄容颜,声音微微地有些发颤:“翠绡……你何苦对我如此执着……”
元翠绡身子轻轻一颤,眼睫闪动一下,无波的声音也似暮冬之冰带上了细小的裂纹:“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修道之人,亦无非在天道轮回中苦苦挣扎。玉堂,我同意与你回中原,是因为你命中情孽未解,便不得跳出此生定命;若解得情关,纵为了骨肉留下一时,也终会和我一起回去……怕只怕,你命中情字难解。”
白玉堂正想宽慰元翠绡,心中瞬间闪过开封府月下那人面目,竟一时言语不得。他修习武功本是道家一派,讲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虽不乏载酒江湖行侠仗义之趣,但并不张扬报效朝廷为国为民之旨。后来失了记忆同元翠绡修道近十年,他天分本高,入门又快,于修道也实得三味——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拾得记忆之后竟有不辨年岁之感。出山之时,他对于重新回山修道并无任何抵触;就算刚才,听到元翠绡说愿等他孩子长大再同归道山,心中也是一动;却只在她说完情字难解之后生了犹豫——白玉堂何等玲珑透彻,心里已是隐然知道,自己这一关当是再难过去。
他这里犹豫,元翠绡亦看在眼中,幽幽长叹一声,留下一句便转身离去:“此事需自己勘破,我亦无力助你。端看缘分罢了。”
白玉堂怔怔立于原地,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从开始便放不下心在旁窥听的韩彰也终是憋不住地走了出来,来回走了两趟,才站定在白玉堂面前,道:“老五,你其实也不必顾虑太多。若是真乐意修道便随元姑娘去也无妨。哥哥们固然担心,但那般总比在这里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来得平安。就算云瑞,亦能谅解……”
白玉堂看韩彰担忧神情,终是扯出一个安抚笑容:“二哥你别担心。翠绡也说了,这需我自己勘破。若无道缘,便是枉然。其实回陷空岛作个五岛主,又哪里不安闲了?”
“我们只怕你——”
韩彰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得院外一片纷然。一阵七嘴八舌的杂乱过后,一个浑厚温润声音道:“大家莫慌。展某来此,亦只是简单查问,并非是抓捕犯人,决不会任意毁坏店内器物——还请掌柜您帮忙,行个方便于在下才是。”
韩彰听到这个语声,心下自是大惊,连忙拉了拉白玉堂:“我们进屋去罢。”
白玉堂却站住不动,非为别的,只因那语声正是昨日开封府那人所有。他堂堂锦毛鼠昨日不知何故地逃了,就算是鬼上身不去理它;但今天还缩头缩脑,可就不是他白爷爷的性格了——当下便道:“二哥,不过是官府查问,怕他做甚。我倒想看看,来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韩彰心中叫苦不迭,却也没什么理由好说。这时就听院外语声道:“这院住的是?”
“一位姓韩的道爷,带着他的两个朋友。”
“还要麻烦您通传一声。”
说着,掌柜已是推门进来,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菊花仿佛,过来对韩彰道:“道爷,嘿,这个开封府官人过来查案,问您几个问题,不打扰罢?”
韩彰心里说这打扰不打扰的我还能把你们赶出去怎的?干巴巴地应了声:“不打扰。”
候在外面的人听得院内动静,已是迈步进来。此时天色已暗,他手里提了灯笼,映得那一身皂衣也显得有些暖黄;面目虽半在阴影里,以韩彰白玉堂这等目力,又怎会看不清楚?韩彰心想这下算没戏了,只寄望那人能忘了他们——虽然自己也知这大抵是不能的。果然,那人先见到韩彰,便已轻噫一声;待看到韩彰身后白玉堂,便似被雷击中一般,再也不能动弹了。
韩彰叹口气,上前一步叫魂:“展大人,多年不见。此来可是开封府有甚么紧要公务?”
然而展昭便似没听到他问话一般,只是痴痴地盯着白玉堂,那神情似是要上前察看这人是否真实,又怕此景只是幻梦禁不得半分碰触。白玉堂倒不如初见般震撼,被这般盯得竟有些毛躁起来,大剌剌几步跨到他面前:“不错,我便是昨夜误入开封府之人。你是要捉我,还是怎的?”
是谁曾经站在开封府墙头,张扬着明厉笑容叫道展昭展御猫,敢与你白爷爷出来大战三百回么?——片段涌起的记忆太过真实,他微微踉跄了下,才重新看清昏暗灯光下这意气风发的白衣青年。在头脑来得及抓住只言片语之前,白玉堂已是又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道:“开封府屋顶而已,你当白爷爷就去不得了么?”
韩彰心里大叹白老五啊白老五,枉你修身养性这么多年,怎么看到这只猫还跟炸了毛似的?当下一把揪住白玉堂手臂往后一带,对着展昭道:“展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江湖,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错,我家老五是回来了,只是失了当年记忆,从入开封到冲霄楼皆尽忘了。我们四鼠的意思,是让玉堂就此回岛不问官府之事;而且他在官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万一被认作诈死瞒名欺君罔上大家亦是麻烦。没想昨天我没看好,让他去了开封府——展兄弟,咱们交情这许多年,你便高抬贵手一番,我们陷空四鼠也感恩戴德了。”
展昭这厢听韩彰说道,那边目光却并未离得白玉堂——唯那脸上神情变了数变,到最后却挂起招牌似的温然笑容:“韩二哥哪里话。而且白兄也确是误会了,他昨夜入开封并无恶意,我们也绝不致这般追索。展某此来,实有其他公务——”
白玉堂莫名被韩彰拉到身后,已经有些忿忿,而看眼前这人虽是笑着,眸子却空空荡荡苍苍茫茫浑无半点生气也似,心中莫名痛楚更是剧烈,也不知怎的才得搅了这空荡才好。又听他并非为自己而来,也不知哪里来了股邪火,开口更是口无遮拦:“别摆这副假惺惺样子出来!我以前识得你,对罢?作什么官面文章——唔唔——”
“老五!”韩彰手快,伸手便捂了白玉堂嘴,然后赔笑,“展兄弟,你别见怪,他就这个脾气,口无遮拦的。”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他惯是嘴硬,心却软的。一别十年,展某能再见故人风姿,已是足矣。”说罢,转向白玉堂,深深一揖:“在下展昭展雄飞,忝为御前带刀四品护卫,供职开封府。多年前曾经识得陷空岛五义白兄,今见白兄安好如昔,展某……不胜欣慰。”
白玉堂挣动两下还想说话,韩彰却抢道:“展兄弟,你不是说有要紧公务?”
展昭“啊”了一声,从怀中抽出一幅画像展开,问:“此人名为张玉,为禁军中一骁骑卒,韩二哥可是识得?”
韩彰摇头:“从未见过。”
展昭点头:“展某只作例行查问,二位不须多虑。那么,搅扰多时,在下告辞。”说罢,转身出门,听得外面一阵交谈,脚步沓然,已是去了。
这厢白玉堂用上几分内力,总算挣脱韩彰手臂,不满道:“二哥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展昭说话?”
“你看看你,老大不小的人了,说起话来没个轻重。”韩彰不动声色地道,“人家好歹也是官员,你这般没大没小意带挑衅,总是不好。”
“我那也不是故意……”白玉堂自知理亏,声音小下去。乱了,全是乱了。为何一见那人便失了往日平静?为何心头会这般酸胀痛楚?为何见那人眸中空茫伤痛,竟起了安慰之心?明明只是过往相识——明明是他最不齿的官府之人——可是为何……他心中思绪转了几转,终于一跺脚,便要奔出。可韩彰早看出他动向,大喝一声:“白玉堂!你忘记大哥叮嘱了么?”
白玉堂脚下生生一窒,想起大哥特地交待让他不要乱跑——要是往常他自不理会;可现在他心头内疚既多,自觉不能太过任性,便也不能置之不理——一番思量下来,终是长长叹了口气,闷声道:“我知道了,今个不会出去便是。”说罢,径直转身回了客房。
这边韩彰亦不好过。展昭那硬撑出来笑容他见得分明;更不要说仅仅十年,他鬓边就已斑白——要知内功极高之人,强身健体之外,亦是不惧岁月风霜,往往至知天命之后才华发渐生。展昭不及四十便已如此,自是心中常有煎熬之故。而老五之于他,终究也是不同——他忽地有些后悔拦阻了白玉堂,然而话已出口,终是收不回了。他摇摇头,转身正欲回房,无意抬头,却见元翠绡一身青衣静立于窗边,面上虽然平静无波,手指却紧紧捉住窗扇,微微颤抖。见韩彰望来,啪的一声便合了窗。
韩彰呆立庭中,但见月色如水,映得青石地面有如覆霜一般——明明仍是温和天气,他却没来由地,打了两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