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二
二
依着韩彰的本意,是无论如何都要把白玉堂挟持回陷空岛越快越好,但不干的却是白玉堂。除了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约定,他的理由是,反正我已经一走多年没有音讯,就不用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何况在哪儿见不是见,就让大哥三哥四哥来开封也就罢了。韩彰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拗不过老五,便赶紧出去放信鸽叫陷空岛三鼠赶紧过来——最好凭借大哥的威势把老五押回去才好,否则一旦碰见熟人,诸如那些个红颜知己啊、开封府四大门柱啊、“学生无能”和黑面青天啊……无论哪个都足够韩彰喝一壶的了。更别说只要一想到底要怎么跟白玉堂解释这十多年发生的事,韩彰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决定全部推到老四身上——反正那家伙什么都没有,就是鬼点子最多。
不过……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彰存了个心眼,喝酒的时候多灌了白玉堂两壶,看他醉醺醺回房之后转身去敲隔壁的门:“元姑娘,你可睡下?”
清幽的语声自房中传出:“不曾睡下。韩二哥若有事探问,自可进来。”
韩彰也不客气,推门便入。只见元翠绡仍是白日一身青衣端坐桌前,不同的只是取下了遮颜纱帽——那容颜虽不能说得是十分艳丽,却自有一股清幽之气,便似空谷幽兰,楚楚可怜中透出凛然不可相犯之意。大概是露出容颜之故,韩彰便也觉得这面前女子只是神秘了些,原无甚可怕之处;一边在心里笑话自己刚才疑神疑鬼,一边在圆桌旁坐下,拱手道:“元姑娘你救了老五,便是我们陷空岛上下恩人,韩某在此先谢过了。”说罢,起身唱个大诺。
元翠绡伸手虚扶,淡淡道:“韩二哥不必如此多礼。”
韩彰本也不全为感谢而来,重新落座后开口问道:“不过,韩某有一二事不明,还忘姑娘指点。”
元翠绡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韩彰心想老五那个性子怎么找到如此一个闷葫芦?然而也只能继续问道:“请问元姑娘,我家五弟的失忆之症起于何时?你遇到他时,可是已然如此?”
元翠绡摇头:“我遇玉堂之时,他尚无恙。”
“那么,元姑娘可知老五此患由来?”韩彰连忙问道。
元翠绡抬头,深深看了韩彰一眼,忽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韩彰也算半个修道之人,自知元翠绡所言乃庄子齐物论中一段,然庄子之书本来便汪洋恣肆难究其所言者何,此时又被这神秘莫测女子引证,韩彰心说我要知道你什么意思才算见鬼了呢。当下只得苦笑,问:“元姑娘此言何意?”
“庄周梦蝶,自喻适志,而醒后安乐可同?”
韩彰一愣:“元姑娘你是说……”
“庄周为人之时,作蝴蝶的安乐虽然记忆,却总是无法践行。”元翠绡平静地道,“虽然失了记忆,但玉堂总能得平安喜乐。冲霄之险,铜网之痛,我想韩二哥也是无论如何不想让玉堂再受一次罢。”
韩彰看着面前女子,那股森森寒意又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绕上来。虽然身为兄长,他是再不希望老五回忆起一切过那出生入死的日子。但老五莫名复生却又失去记忆,这其中蹊跷若不解明,他又怎能心安?可元翠绡此言一出,若再问下去,倒似他韩彰强要老五恢复记忆一般……韩彰头疼之中,开始继续在心里把责任推卸给老四——还是让蒋平那病夫和元姑娘单挑罢。
元翠绡见他脸色尴尬,微微一笑:“韩二哥不必挂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玉堂于尘世缘分未尽,我也不会这么简单地将他带走。”
闻听此言韩彰倒吸一口凉气:“元姑娘,这‘带走’二字,是何用意?”
“自是入山修道。”元翠绡淡淡道。
入山修道?老五?!韩彰发愣半晌才冷汗涔涔地道:“元姑娘,不是我说……我想我家老五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入山修道……”自诩“风流天下我一人”的那小子能在鸟不生蛋的山林里待下去?!这简直比让耗子不偷油吃还难么!
“玉堂随我修道已有十年,韩二哥无需挂怀。”元翠绡一笑,虽然是风华绝代却只让韩彰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当下决定这女子实在太超出理解范围只有交给病夫老四,韩彰起身道别出房关门——倒真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相似。元翠绡看着彻地鼠匆忙“逃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
“果然,该逃不过的,还是逃不过。”
这边韩彰回了屋,只见窗户洞开,刚才在床上的白玉堂哪里还见踪影!倒是桌上用烛台压了张纸条:“出去闲逛,莫念。”——落款是两三笔勾勒成小小白鼠。
韩彰将便笺拿在手里,恍惚只觉今天一切仅是黄粱一梦,除此字笺外,竟没什么可证实那人确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他这十年离岛漂泊江湖,固是因了自己性子,但究其原因,如何不是为了襄阳变故。可今天,白玉堂竟是回来了,仿佛只是从他们面前消失了片刻,面容如旧,衣衫如旧,神态如旧——就连这字笺上小小老鼠,也和旧时无甚两样;而他们辗转思念痛哭内疚流离淡忘的十年,在那里,全不存在。一时间,心头若喜若忧,若泣若歌——竟不知是何滋味。而元翠绡清幽语音,不期然浮上心头—--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将那纸笺重新压好,走到窗前关上窗户。
已够了。
这十年已是够了。
哪怕那诡异女子真坚持要将老五带走修道也没甚么关系了——只要知道,他还完好活在这世上,便已足矣。
白玉堂在汴梁城的屋顶上飞驰。虽然那酒不足以让他醉倒,但热度仍然醺着面颊,连带得心头也有些烦乱。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出来不免惹得二哥担心,可心底就是有一种莫名冲动——就仿佛,约了某人相见一般。
然而他明明是想不起来的。
初回复记忆时,只想起自己是白玉堂,那时便说要去汴梁。翠绡不悦,说何苦去那人多嘈杂之所。他也说不出理由,就是认定了要来汴梁。后来慢慢记起陷空岛兄长,知自己多年不归他们一定着急至极,但身体似有自己意志一般,硬是选择了来汴梁的道路。今天遇了二哥,好说歹说要自己先回陷空岛——可就是觉得,不能离开开封,甚至扯谎说和人有约也好,也不能离开。
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事……只是,想不起来罢了。
他心思恍惚,足下却未慢。远远看见一丛灯火辉煌之处,知是州桥夜市;过了保康门便是内城;那河对岸的是大相国寺,往西是都亭驿,再过去……
他脚步忽地慢了下来。上弦月虽不如满月光亮,也足以照清门上“开封府”三字。先前说书人的句子忽地在心里打了个突,他没有犹豫纵身跳上开封府瓦面——明明是初来,却好似先前已存了印象般——前院大堂,两旁耳房里常常有谁在里面喧闹,后面一进院子便有片药圃,从旁门过去,有棵老大槐树—--
他恍恍惚惚走着,声音却是极轻。一片薄云飘过,略遮了一下月色;再明亮时,便可见树下一人,背手静立庭中。
白玉堂吃了一惊,幸好之前步伐不快,当即在屋脊上隐起身形向下观看。院中那人一袭皂衣,也未戴冠,看不出是何身份。然只这般背手静立,以白玉堂眼力,也能看出对方外松内敛,若观静水,若临深渊——当是修为极深的内家高手。暗暗惊叹同时,白玉堂心里也升起些许争强之心——和这般人物切磋一回,无论输赢都当是快事。
没想这一动心可不要紧,脚下瓦片本来不稳,稍一走神略失平衡,那惹祸东西已经“喀啦”一响,在静夜里听来无比分明。
白玉堂心道坏了,树下那人已是扬声道:“朋友夤夜而来,当有要事。既然至此,何不下来一见?”说着,回身望向白玉堂所在屋顶。
月光如水,摇动树影斑驳。可白玉堂眼力极好,已看清那人面目轮廓——飞扬剑眉,漆黑眼眸,温润笑意,以及那斑白两鬓——时光如斧,已在英俊面庞上刻下属于自己印记;然那微笑,却似春日惊雷,唤起万物嘈嘈而动—--
下一瞬间白玉堂已跳起身,转身便飞掠三丈,似要将那纷乱思绪纠结影像全部甩于身后。
原来,他是认得这人的。
只是再不记得了。
而逃走的白玉堂,也自然不可能看见那人瞬间苦涩下来的笑容,还有那转瞬便被夜风撕裂扯碎的低唤—--
泽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