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十
十
等白玉堂回到天福客栈,在院子里绕圈的卢方焦虑已是在爆发当口,一见他来当即一声“五弟”就抱着他哭开了。这下莫说徐庆跟着哭,就连蒋平韩彰也是湿了眼眶。白玉堂心里恻然,温声道:“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我回来了总是件高兴的事情,大家还是莫哭罢。”
卢方听了连忙举袖抹去眼泪,半哭半笑地道:“五弟说得是、说得是……哎大家不要戳在这儿了,入席入席……”
这时院里已是搭了一张圆桌,上面摆的是从安家巷张家定的酒菜,几个家人来回穿梭着忙碌着烫酒布置,四鼠兄弟说说笑笑张罗着座位。白玉堂抬眼,只见元翠绡一身青蓝罗裙,倚门独立,一贯端庄的脸上说不出悲喜,只那沉黑眸子下有什么辩不明的暗流深深浅浅地浮动。他走过几步到她面前,想说为难你了,却又觉得不妥正自措辞,身后蒋平已是开口:“老五,还愣着作甚,不快请元姑娘入席来?”
于是白玉堂尴尬一笑,道:“翠绡,烦劳了。”
元翠绡仍是不语,只深深看他一眼,目光中似是悲凉,又似流连,但却是很快低了眼走到桌边。卢方一意要让主位与她,元翠绡只不答应,众人谦让一番之后,还是卢方坐了主位元翠绡陪了次席作罢。于是大家轮番敬酒,先是谢元姑娘搭救老五再是庆祝老五平安归来,杯筹交错当真是好不热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敬的终是差不多了,蒋平轻轻咳嗽一声,开言问道:“元姑娘,还请恕蒋老四一言冒昧,当时老五如何脱险,你可给大伙讲来听听么?”
元翠绡抬眼看蒋平一眼,淡然道:“过往诸事,皆成云烟。蒋四哥何必如此纠缠?”
蒋平冷冷一笑:“并非蒋老四无端夹杂不清,实此事大有可虑。玉堂他失了记忆,我们哥几个可都清楚地记得他进了冲霄楼——而襄阳王府,也将骨殖置于五松岭上说是锦毛鼠遗骨。当时我们也算是加力救回,之后供奉这么多年,无非也只是知那冲霄楼进去有死无生,老五算是万难得全。这十年后人活蹦乱跳地出来,我们高兴之外也不禁得心存恐慌,生怕是什么游方道人弄个障眼法,今天还在,明日便无——元姑娘,你也算是当年证人,何苦说什么云烟不云烟的,解了我们老哥几个疑惑才是真的。”
卢方微皱眉,却也不好打断,只得等蒋平说完才发作:“四弟!酒席之上,如何这般胡言乱语!”
蒋平捋了捋小胡子道:“大哥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般追问元姑娘也非为别意,只是想起襄阳王老儿那早死妃子也恰好姓元罢了。这点疑窦不解,我蒋老四吃饭可是吃不安生。”
听得此话,卢方等人皆是微微变色。元翠绡仍是一副神色不变,道:“既然蒋四哥已是知得我姑母姓氏,顺藤摸瓜自然不难。不错,我便是当年襄阳王元妃的侄女,襄阳变乱之时,恰巧住在王府。救得玉堂,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不过我姑母从来反对她丈夫任意妄为,最终忧郁而死——此事,便是圣上也知道的。”
蒋平点头:“不错不错,如此看来元姑娘倒也是忠良之后。无论那机缘巧合与否,元姑娘定是本领通天,才得从守备森严的襄阳王府带个半死人出来;还是说——”
元翠绡叹口气,中途截断道:“蒋四哥不必如此刺探。玉堂他并未落入铜网之中。”
这回是徐庆跳了起来:“什么?老五没掉进去?等等等等——”说着跑过去就捋白玉堂的袖子,一看,确是毫无疤痕,当即大喜,“哈哈,看来是真的——老五你可真是命好,平白让我们老哥几个给你担心半天!”
卢方忙问:“元姑娘,老五他既然无事,可那铜网阵中人……”
元翠绡道:“我隐约听得,当是襄阳王一个手下。”
韩彰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元姑娘,上次你与韩某说,玉堂失忆还在见你之后。照你此说,玉堂当时并未重伤,那么是在回襄阳公署途中又生变故的了?”
元翠绡默然垂首,只是不语。白玉堂忽然放了手中酒杯,道:“我已经回来了,还要刨根问底不成?”
“老五你这可有所不知,”蒋平似笑非笑地道,“要治这失忆之症,非得把病根子问明白才行。哥哥这也是帮你。”
白玉堂冷笑:“我倒以为,哥哥们并不想我记起以前事情。”
“我们倒是不想,可老五你干么?”蒋平瞟一眼白玉堂,“老五啊,你摸摸自己心窝子,你敢说你就没有非想起来不可的人?”
白玉堂本待反驳,可忽然就想起了展昭,结果一口气要上不上的卡在喉咙里,一张脸倒是当即红了。卢方倒是恰到好处地出来打了圆场:“得了得了,大家都别问了。本来挺高兴的,何苦这样呢!来来来,元姑娘,不管怎么说你是帮老五逃过了一劫,我卢方再敬你一杯!”
元翠绡也拿了酒杯;“卢大哥言重了。”说着,二人杯子一碰,各自饮下。
于是,酒宴好歹是在卢方的打圆场、韩彰的若有所思、徐庆的一头雾水、蒋平的嘿嘿冷笑中结束了。好说歹说地劝了远道而来大哥三哥四哥先去休息,又看二哥自进屋去了,白玉堂这才走到元翠绡屋前,敲了敲门:“……翠绡?”
“进来罢。”
屋中清幽语声传来,白玉堂不再犹豫,推门进去。元翠绡本自正望着窗外,闻听脚步声便回过头来,那向来的端丽表情也似有了些许的裂痕。白玉堂心中微微刺痛,良久才道:“翠绡,我四哥那人向来嘴利,你不需太在意他——那个家伙,若是一径护短,便是好歹都不顾的。”
元翠绡轻轻一笑:“这我知道。你四哥不过是一心为你罢了,我如何看不出呢。”
白玉堂笑了笑:“……总归是难为你了。”
“难为我?”元翠绡摇了摇头,“他们不是难为我。你才是。”
白玉堂讶道:“翠绡你这是什么话!我并未——”
元翠绡轻嗤一声,将他话语截断:“你敢说你过来找我,不是为了追问从前事情?”
白玉堂哑然。——他确实是想要问之前的事情才进来的。然而元翠绡反应竟至如此激烈,他也是并未料到。看他神色,元翠绡微微一笑——那笑容本是端丽,却笼上一层莫名哀婉意味:“玉堂,你可知,蒋四哥有一句话真的伤到了我。他说——你敢说你就没有非想起来不可的人么。”看一眼白玉堂那仿佛被说中心事的神色,她继续说了下去,“玉堂,我明明已经提醒过你,情孽未解——你却怎的就是堪不破呢。”
白玉堂仍然是说不出话来,那百般的伶俐聪明似乎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元翠绡定定地看着他:“玉堂,我只问你,你现在是否还愿与我重归山林修道?”
白玉堂本想说那是自然,可心里却莫名心虚,那许诺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元翠绡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神色从充满希望到渐渐失望,最后竟隐隐泛起了水光。白玉堂心中不忍,道:“翠绡……是我负了你的期望。”
元翠绡脸色一变,绝然道:“或者是——我便助你,用慧剑斩了情丝罢了!”
白玉堂摇摇头:“翠绡,我若勘不破,也就是我的缘法到了。你又何必如此?”
元翠绡看他许久,忽然道:“你既无心修道,我又何苦纠缠?”说罢,也不取什么,竟自推了窗纵出,只几个纵跃已是不见。白玉堂一个箭步窜到窗边,喊了几声“翠绡”,也并不见任何回音。
“元姑娘果是走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白玉堂回头便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蒋平:“四哥你都听到了?”
“老五,休怪哥哥说你。”蒋平似笑非笑地道,“那元姑娘看来并非宜室宜家之人,这样走了毫不纠缠也算是好事。还是说,你真愿意去深山老林继续修道不成?”
白玉堂神色黯淡下来:“可是她毕竟是救了我。而且……这十年……”
蒋平脸一沉:“老五你且休说那十年。你在山野之中算是落得轻闲,却没想过我们这十年算是怎么过的!你知你大哥为你哭了多少回?你二哥何故独自在外?你义兄颜查散弃了大好的前程固守在襄州小小一地,你亲生大哥回得家来就把陷空岛折腾了个遍,还有那展昭,不至四十便白了两鬓——白老五啊白老五,你以为这都是为了什么!”说着说着,眼中已是落下泪来,嘴上兀自恨恨道,“我不知别人怎么想的,总之你要去修什么鸟道,就踩在我蒋老四身上过去!”
白玉堂怔怔地听着蒋平的话,心里一时乱得拆解不开。他从来没想过十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说他并没想到对蒋平对四鼠兄弟对展昭而言,他,是死了——一个无可挽回的不能归来的血淋淋的事实。正如他们从未想过,他还可能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谁也不能断言,他一旦归来,那十年的伤痛就可以风流云散。
蒋平看他脸色发白,也开始后悔自己说得太狠,但嘴上是不肯服输的:“老五,那元姑娘想要什么报答,就算倾陷空岛之力也定给了;只是她若强迫你什么,哥哥就算武艺不济,也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白玉堂叹了口气:“翠绡虽然有时性子偏硬,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般强迫人的事情。我既然断了道缘,她也不至再来强迫什么。四哥你也休担心了。”
蒋平听罢不语,心中却暗想——那元翠绡如何是这般便善罢干休之人?想了想,还是回陷空岛方为上策,于是便开口问道:“好了,老五也莫说那个了,咱们什么时候回陷空岛?”
“这……”白玉堂心下踌躇,“还是再待几天罢……”
“汴梁这里,有什么事么?”
白玉堂知道“与人有约”这种借口搪塞二哥尚可,却是万万糊弄不了蒋老四,只得老实道:“虽然没什么事——”
蒋平出一口气,忙道:“那么还是早些回去罢。我想大哥也定是这个意思。”
白玉堂犹豫着,嘴上却扯各种借口:“四哥你们刚刚过来,好歹也在汴梁歇息一二日再往回罢……”
“展某觉得白兄应尽早动身。”说着话,展昭已经从走廊中进来,对着蒋平行了个礼,“展昭见过四哥。”
蒋平也回了个礼:“展兄弟好久不见。公务繁忙,怎么忽然有空过来?”
“我是送云瑞回来……恰好也有急事,遇见白兄蒋四哥,便自进来了。”展昭温言道,“白兄现在身份,在汴梁实是夜长梦多。”
蒋平听出点儿门道来,忙问:“展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我前几天来见了二哥,听他意思是不愿再与官府有涉……”展昭微微迟疑,“只不过今日云瑞和展骥在街上被包大人看到,孩子嘴快,已然将白兄在世消息漏出。虽然包大人意思是任白兄自便,但当时旁边人多口杂……圣意难测,我同公孙先生商量过觉得白兄还是离了汴梁速回陷空可保万全。”
蒋平深深一躬:“多谢展兄弟通知。我这就去和大哥他们商量。”说罢便出去了。屋中只剩下展昭白玉堂两人,展昭咳嗽一声,抱拳道:“那么白兄,展某先走一步——”
“展昭你站住!”
突然而来的低吼使得展昭生生顿住脚步,回头一看白玉堂眼睛已是微微红了。气氛一下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两人彼此看着,却终究是不发一言。
说什么呢?白玉堂忽然万分后悔刚才自己脱口喊出那句话来,展昭催他离去意思已是十分明显?难道他一个堂堂男子还要效儿女之态去挽留什么吗?甚至还不如翠绡了。只是,左胁下阵阵的闷痛挤着迫着窜着跳着辗着磨着只让他禁不住想要伸出手拉着拽着也不让眼前人再离开——恍惚间,他便听见了展骥的声音,奇异的和丁家女孩的声音混成一体—--
……他就是那么个人……
“白兄。展某绝非嫌弃白兄,实在是担心有人以此事诬蔑白兄清白,或迫得白兄再入官场。至于其他琐事,白兄万勿萦怀,还要速去才好。”
……很多事上明明自己痛了伤了也要藏着掖着……
“展某还欠白兄一顿酒债。无论何时白兄找来,展某必定备美酒虚席以待。”
……只要别人好了……
“得知白兄康健安好,又得把酒一度……展某已足慰平生。”
……他自己怎样是不管的……
“展某,告辞。”
眼前一朵微笑,晃晃然如娑婆世界的青莲华[1],端庄圣洁,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触得。那一道温润声音似荒漠甘泉诱惑着他,落入手中却只尽是虚空。只偏偏就是这么个人,让他忘不得,记不得,守不得,去不得,留不得,别不得,说不得,不说亦不得。
如果,他没有忘记。
如果,没有那十年。
那么他们之间,是否便不会是这个样子。
那么留给他的,是否便不仅仅是这一个毅然决然的背影。
左胁下的隐痛终于张扬了野兽的真实面目,生生撕裂出血淋淋深创剧痛。他缓缓闭了眼,任什么温热液体流下面庞。耳边远远听得告辞的声音,大哥他们忙碌着打点东西商量行程,而一行细细足音正走近来,推开了门,讶道:“爹……?怎么了——”
他俯下身,将奔过来的小小人儿拥在怀中。
“没什么。只是,错过了……而已。”
[1] 青莲华,梵文优昙波罗,亦作优昙婆罗、乌昙跋罗、优昙钵华、乌昙华等,译为“青莲华”。这是一种祥瑞的花,据说生长在娑婆世界,世间难见,正因如此佛经中常用以喻佛、佛法之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