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十一
十一
殿上燃了檀香,悠远而不乏厚重的香气随着白烟慢慢缭绕开来,是合衬于这殿这人的香气。可他跪在这里,本该专心的时刻却偏偏想起了那人。那人自是不熏香的,却常常带着红粉知己的脂粉气,后来二人相熟之后,就换作醇酒残下的浓香。他有时责他不该太贪杯,可那人只是嗅嗅自己身上,然后笑笑地说猫儿果然长了猫鼻子。
其实,之所以嗅到那若有若无的淡然酒香,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心情罢了。因为自己,比自己所认知的,更要在乎那个人—--
“展昭。”
忽然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垂首,恭敬道:“臣在。”
“朕早在想……你何时会给我写这份奏章。”上面传下的声音似乎有浓浓的疲倦,和寂寞。
“臣不敢。”
“哼!包拯离了开封府的时候朕以为你便要走了。只没想你竟然做了下去。展昭,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么?你和包拯不同。他是一门心思的忠君爱国,读书人的死气。而你,不过是个侠客罢了,草莽中来江湖里去——这官场,你不嫌捆手捆脚么?”
他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谦卑:“陛下所言太过。”
“太过?朕不是没想过给你加官晋爵,展昭你自己想想你怎么回答朕的!”那声音中似是有了一丝怒气,“你上次的奏章朕还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惟愿报国守民,非以此求爵禄’……展昭啊展昭,你好大的胆子啊!”
他不言,等着上面人的怒气自己过去。殿中瞬间静谧下来,只有香烟静静盘柱绕梁装点这朴素庄严的殿堂,最终颤抖着散开在阴暗的死寂之中。良久良久,上面的人才轻声问:“包拯和你说了什么,展昭?”
他和你说了什么——最终纵了你这死性不改的江湖草莽离开汴梁小小城池回那广阔江湖上去?那人一贯是死心眼的忠臣良谏,他终于是看明了什么想清了什么?
包拯,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展昭?
昨日他匆匆赶到三司衙[1]的时候只听得包拯在屋内和两个小孩说着话。听到差人传报,包拯便让他进来了。展骥和白云瑞看他进来,似是想过来,但还是出于对包拯的敬畏未敢妄为。包拯抚了抚展骥头顶,温声道:“你们两个外面等一会儿,我有几句要紧话要与展护卫说。”
两个孩子乖乖地出去了。他只看着包拯,不知道包大人究竟是何意思。是会责怪他对白玉堂归来一事的隐瞒呢,还是……
没想到包拯说的却是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话题:“展护卫,张玉一案的处决,你当知道罢。”
展昭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下官曾经闻听,是大理寺依了士兵违背阶级的条例判了死刑。”
包拯点了点头:“那么,你觉得这判决如何?”见展昭沉吟,包拯微一扬眉,“我倒不知道展护卫何时也在我面前做起推搪样子了。”
展昭拱手:“下官不敢。……请大人恕罪,虽然张玉无故闯入三司衙门斥骂大人,可下官还是觉得,判得过重了。”
“是么?”包拯沉沉地道,眼睛转向了窗外,“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大人。”
“张玉不过是一小小骁骑卒罢了,能懂得什么!”包拯面上显出疲惫神色,“他不过是因为无故被遣回家心里不服罢了,听得有人主张削冗兵便寻上门大骂一通,他哪知道冗兵冗官冗费已经成为国家一大隐患,边事连绵而不能胜,取士人多而不能用,税收丰盈而国用亏……他一骁骑卒,如何便知道这些,就算骂我以为我绝了他们好生计,也不过一村野愚夫,于人何干!只台谏们纷纷上书说什么‘目中无人’‘欺凌大臣’……不顾许多正事尚未得论,便只知道批驳这无权无势之人,还要讲什么制度礼节……国朝能容言事之人冒颜直谏,竟不能容一小小戍卒乎?”
展昭见包拯面色沉痛,也不知如何劝慰,只道:“大人切莫过于挂怀,还当以身体为重。”
包拯也不知想着什么,似听未听地摇头道:“我老了……终是不比年轻的时候,只知道自己在理,便什么也敢说也敢做,心里只想为社稷故,安危何计?可朝廷并未因我而转好,就算谏过外戚,使过契丹,粜米陈州……又能如何?我还是看着年年岁赂输之于外,众臣纷扰于内,这一日一日下去,隐患渐成而不见起色……早晚一天……早晚一天……”说到这里,却终于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展昭心下恻然,他虽居官,但从不曾似文官们深入思考朝廷政令是非。见包拯如此,忽然便想起公孙策曾经和自己聊过庆历年间那一次新政,只感叹用意虽好,却行之偏急,最终落得被诬朋党的下场,看来朝政只能从缓处着手。而见包拯此叹,又觉隐患处处渐成积痈,非风行雷厉不能去之,可那大树蚀心,外皮虽虫瘤处处,去之树亦危矣——正想到此,忽然就听包拯低声道:“展护卫,你可知——本府已是后悔了。后悔举荐了白玉堂为官,亦后悔当时诓你,入这官场。”
展昭大惊,忙道:“大人何出此言!展昭入官场一十四载,虽无建树,可从未后悔过随大人入朝为官——”
然而包拯只是微笑着,用沉黯的眼眸注视着他。那目光让展昭觉得自己忽然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南侠,曾经对着还是布衣的包拯轻轻一揖道——人各有志罢了。原来这许多年风刀霜剑纷扰过去,他未曾忘得,而包拯也依然记得。
醒过神来他已听得包拯继续说着:“……当年白护卫殒身之后,我已有悔意。然而当时还是私心,想留你继续在此为国效力。只没想你和颜查散一样,都是固守一职再不求进。就此将堂堂南侠困于汴梁……展昭,我是为你心痛——也为天下百姓叹惋。”
展昭一凛:“大人此言何意?”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生侠士,一则以文一则以武,或居庙堂或处江湖……本该是,如此才对——”包拯喃喃道,忽抬眼看着展昭,“告诉我,你当时为何愿随我入朝为官?”
展昭正色肃容,抱拳而道:“愿秉此利剑,替百姓守一方青天!”
包拯目中光芒闪动,问:“一十四年辗转,你心意可曾变过?”
展昭忽然从包拯的语意中领悟了什么,一股久违的激情使得他直视包拯,严肃道:“展某自领巨阙于师,即发此誓,终身未悔!”
“好!”包拯双目炯炯有神,适才疲惫竟已找不到丝毫踪影,“展昭,我带你入此官场助我守一方青天,一十四载之后亦是我告诉你,你的青天不在此间而在江湖!我已年老,此生尽此而无能再进;而生为文人,除此道外别无他途——”他举手按住展昭肩头,“只是不能再误你堂堂南侠,将时间消磨在官场纠葛党争纷纷之上。——白义士已经回来,展护卫你,莫再自误。”
展昭胸怀激荡,片刻之间,也只道得一声:“大人。”
包拯看着这个追随自己多年的忠实部属,忽然就想起当年耀武楼前圣上亲口赐了御前四品带刀护卫,他下跪却并不谢恩。自己正自着急,却见那眸子中悲悯一闪而过,终于是叩下头去——这许多年他并未仔细想过,却只是在此时,明白了展昭那一抹悲悯的含义。
原来展昭根底上所持的那一点坚韧信念,这许多年竟是未曾变过。或者说,展昭这人从来如此,不过是旁人误了他罢了。
包拯展开一抹欣慰的笑容,温言道:“你快回去罢,孩子们等你许久,当是着急了。”
展昭点了点头,深深一揖:“下官就此告辞。”
看他走了几步,包拯忽然想起,忙道:“啊,展护卫还有一事。白义士回来之事不便声张,他回到汴梁更是不妙。若被谏官们知道,又是一场风波。今天白云瑞说话时,许多侍卫都在,人多口杂,难保万一——你还是劝他,速速回陷空岛去罢。”
展昭的眸子不可察觉地黯了一黯,然而只是道:“此事下官知道……我定劝他,速速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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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的人良久得不到答复,终于不耐地再问:“……包拯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他从回忆中惊醒,唇角牵出一抹笑容,然而很快便正色道:“包大人并未和臣说什么。只是臣本性散漫,不适仕进,还恳请陛下洪恩浩荡——”
终于,他听到一声无奈的长叹:“不能……为朕留下么。”长久的沉默后,上面的人终于懒懒地挥了挥手,“罢了。你自去就是。”
他恭敬地行礼:“臣,谢主龙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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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开封后展骥奔了过来,急急忙忙道:“爹啊,白五叔他们走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已知道此事。怎么,后悔没和云瑞一道回去么?”
展骥略略犹豫,但还是很快道:“不,我想再陪爹几天。”
他笑了笑,忽然一把把儿子抱起:“爹也该好好陪陪你了。过几天,咱们收拾东西回江南看看去罢。”
展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爹?这不到公休啊——”
“爹辞官了。”他笑,说出来竟是意想不到的轻松口气。
展骥差点反应不过来,半晌才试探着道:“爹……真的?”
“嗯。”他点头。
“那爹可以陪我回江南、给娘上坟、教我练武……”展骥说着却有点中气不足,“……真的可以么?”
他收紧了抱着儿子的手臂,郑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展骥高兴地说不出话来。而他抱着儿子,心思却渐渐去得远了。
回江南……
有那个人在的,江南。
其实见到他还平安便已足矣。
能够如旧友般饮酒聊天,已是意想之外。
你还求什么呢?
若是那个约定——那天,带酒去找他也就罢了。
毕竟,他已经回来。
他微笑着,刻意忽略心底不满的叫嚣和微微的痛楚,听儿子开始构想回到江南的美好前景——也不去点破他毕竟还得回少室学艺。他站在院中,目光却仿佛穿越层层屋檐院墙,越过城楼青砖,转过驿道漫漫—--
只那彼方,白衣的人坐在马上,禁不住地回望汴梁高大城门渐渐远去,直到转过了弯,便终是看不见了。
泽琰,你休怪我不去给你送行罢。若那样我也许会忍不住地,想要留住你。
[1] 《续资治通鉴长编·宋纪五十九·嘉佑六年》:夏,四月,辛酉,以权三司使包拯为给事中、三司使。拯在三司,凡诸管库供上物,旧皆科率外郡,积以困民。拯特置场和市,民得无扰。吏负钱帛多,缧系间辄逃去,械其妻子者,类皆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