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鬓如霜 十二
十二
呐,猫儿。
嗯?
他应声,低头看泽琰染着醉意的眼。乌黑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丝毫不动。那其中深蕴的什么让他心底起了阵阵的颤栗,可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那双率直眸子。而那人展开一个明朗笑容,轻声道:
相知如你,能陪我于这般秋月夜苇旁把酒一度,便此后江湖中独自忍受潇潇夜雨灯火十年——我亦不会再感半点孤寂。
他知他说的是真的。心中却隐隐来得不安,浑不知预兆的黑翼已然笼罩了他,只是下意识地、冲动地问着:
……若是十年了呢?
若是十年……
——那是,十年前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
展昭独自坐在自己的屋顶之上。身边一坛女儿红,两只白玉杯。
女儿红是他所能找到最好的,却也不过五六年。白玉杯莹润光洁,却本是泽琰寄在他处的。将杯子丢给他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尚不似后来,白老鼠略红了脸,硬声硬气地道——反正白爷爷还是要来找你喝酒,带杯子太过麻烦,这俩杯子扔你这儿下次记得拿出来!
于是他也就小心洗了收好,每次他笑得一脸灿烂过来敲他的窗时,他便将杯子从重重包裹的布帕中拿出,随着白老鼠窜到屋顶上举杯对饮。不知为何,那杯中盛过的酒液,似乎总显得更为香醇些。一次他取笑泽琰说白老鼠果然姓白,连取来杯子都是白的。那人却突然脸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泽琰曾经说过,说他如玉。——只那时,已经是襄阳乱后。
万幸,那人已经回来了。
他微笑着拍开酒坛封泥,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两只白玉杯。一只小心地置于瓦面上,另一只则轻举对月。
泽琰。
这时那人当是离汴梁百里之遥了罢。毕竟听骥儿说他们早上便已走了。只是心里还抱着隐隐希望,希望得那人,能回来。
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个中秋自己都独自在这里等待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今年他依然在等待,可是,已不再是万无可能了。
他轻轻地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泽琰泽琰,我始终,只要你平安就好。
因了中秋的缘故,卢方早早就派人安排下宿头打点了酒席,说什么也要好好庆祝一下五鼠团圆的第一个中秋。白云瑞本来闷闷不乐的,不过被蒋平逗着喝了一杯眉寿之后就开始东倒西歪起来。徐庆一高兴就开始拉卢方韩彰拼酒,甩开衣襟吆五喝六地行起酒令来。白玉堂独自拿了酒杯自斟自饮着,心里却是烦躁不堪。
那人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他的骄傲如何允许自己再纠缠不去。更不要说十年里他给那人的伤,十年后他忘却那人的痛——是否早已划出鸿沟天堑,插翅难度。
忽地有人在自己酒杯上一碰。他抬头,看蒋平笑得龇牙咧嘴:“老五呀老五,你在这儿唉声叹气什么?可是——对月思人不成?”
这话实在太过一言中的,白玉堂当即涨红一张脸,还要硬声道:“四哥你胡说什么?”
蒋平并不分辨,只是自饮了一杯,看着月亮,悠悠地道:“展昭那人,我虽不算特别深交,但那人想事的方式实在太过单一,傻得不行,让人不知也难。虽则是挂了南侠的名头,后来又成了四品护卫,看上去风光无限,可偏偏总把自己搞得心力交瘁,只因那人惦记的人太多,总是先护了他人周全妥帖,就不顾自己变成怎样。你四哥我虽然和他不甚相熟,看他那样,也要替他心累。那样人,若果有人帮了他照料了他还好些,可南侠又是何等傲气之人,那容他人伸手相护?——这一点,倒真真的和你像了,老五啊。”
白玉堂默然不语,只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蒋平瞥一眼,心里笑了笑却并不带到脸上,口打唉声道:“我原以为展昭和自己亲近之人会好些,没想越是他越是放在心里的人,就偏偏要往外推——只不知别人也是十分要强的,那需要他这般护着呢?他这性子,实在叫人咬牙切齿——你说是不,老五?”
白玉堂心中什么隐隐掠过,而蒋平只是轻轻地笑:“老五老五,你到底想做什么?哥哥们疼你护你,可只要是你决定的事,除非是违了大义,我们又几曾违过你的心愿?只是——你究竟想做什么?你心里面,到底是谁?”
白玉堂闭上眼,心中忽然就一片透彻。他曾经这样的心痛过谁惦记过谁纠缠过谁,为谁辗转反侧为谁惴惴不安为谁焦躁莫名?在那曾经十年中他不过看着心底莫名隐痛一点点攻城略地直至将要把整个人蚕食殆尽——那样无名来由却又无可收拾的心情,究竟是谁深深地把它埋在了心底,自己不是明明已然知道了么。
那人惯是为他人想的。所以,只有紧紧地跟在他身边不管他那些借口拒绝,才能让他放松了眉眼卸去了重负将重量交托给你。明明已经知道的,可还是离开了—--
他睁开眼,决然起身:“我要回去。”
半醉卢方耳尖听到,笑道:“五弟你却说什么,我们不是正在往回走么?”
“我要回汴梁。”
卢方的酒当即就醒了。他眉头紧皱正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老四笑得奸猾老二笑得无奈,终于也只是长叹一声:“你要去就去吧。自己小心,早早回来——”
他笑笑,离席牵马出了院落。在他翻身上马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三哥诧异惊喊:“老五?怎么走了?”
“三哥,你这个木头疙瘩怎么就没学到你儿子半分精明——唉唉。”
“呔!我是他老子,作什么还学他——”
月色下白玉堂催动胯下马匹直直地朝汴梁奔去。去了怎样之后怎样他并不多想,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刻,想要见到那个人。
被夜晚染成黛色的枫林被甩在了身后,当驿道转弯的时候他忽然看见那个仿佛从地下冒出的青蓝身影。他下意识勒住马匹,看那人一身青蓝色纱衣在夜风中微微地扬着,她举起纤纤的手缓缓摘去了纱帽,露出一张端丽容颜来:“玉堂。”
他叹一口气,道:“翠绡,我以为你已离去。”
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就此到地老天荒一般。许久许久,她才摇摇头,轻柔、但决绝地道:“玉堂,我说过我不在意助你以慧剑斩去情丝。”
他亦定定地看着这宛如空谷幽兰一般的女子,却是很快便摇了摇头,温声但亦坚定地道:“翠绡,我已经不想修道了。”
可她只是笑,如兰花在月下轻绽花瓣。也不见手里如何动作,一柄闪着青蓝光芒的匕首已在手上:“玉堂,我意已决。就算违背定命——这种事,我亦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一惊,似乎捉摸到什么,可她已经持着匕首攻来,瞬间便割断了马首。他一个倒纵三丈跃开喷涌而出的血箭,却见下一刻她已逼近他身前,青蓝衣袂滴血不染的清静。画影并不在手上,而他武功本就不如她。月光之下,一道青蓝光芒活了般飞舞着,虽不致要害,却招招精准。他左支右绌地躲闪,然那匕首却如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瞬间他觉得面前女子本可一招将他击倒,之所以打这么久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她似乎看出他的绝望,只一笑,他便已经仰面倒下,那青蓝的匕首轻轻蹭着他的脖颈,像情人间最最温柔的亲吻。她压在他上方,安静地笑着,重复道:“玉堂,我真的不在乎再做一次,如果能留住你。”
既然知道已经无法抵抗,他索性放松全身的力气,那个始终在心底徘徊,却一直没能成型的问题终于清晰起来:“如果你真的想要留住我,为什么要放我回到中原?——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我是白玉堂?”
她的笑容忽然僵了。
而他只是看着她,心里模糊不清的什么忽然贯通起来。
“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可并不是这十年的记忆。难道你不是因为我愈来愈剧烈的头痛才解去了部分的束缚,难道你不是因为我一直心心念念回到汴梁才终于妥协?你曾经做过你现在想做的事情——可是结果呢?我真的忘记了吗?”
她开始颤抖起来,在瑟瑟的秋风中就如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她身后,一轮圆月渐渐西沉了。他躺在那里,感觉着心脏慢慢涌上的熟悉隐痛,举手按住左胁。
“没有。我可以忘了他,但我始终忘不了这种痛楚。只要我还是我——只要白玉堂还是白玉堂,他就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忘了展昭。”
长久的沉默后,他看到泪水从她漆黑澄澈的眼中大颗地滴落。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去接,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别哭。
他柔声道。
只是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不是那个能够陪你到最后的人。
抱歉。
她安静地流着泪,脸上的神情好似僵死一般没有半点变化。然而举着匕首的手却无声地扬起,然后瞬间落下——直直刺中他眉心正中。一瞬间他有些绝望,可下一刻,他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攀在匕首尖上,慢慢地从他眉心生出——一如芙蕖慢慢抽出水面伸展了枝叶。终于那蝶完全地离开了他,轻轻扇了扇翅膀,飞起落到她的肩上。
你既无心修道,我又何苦纠缠。
她淡淡地说,不顾脸上不停流淌的泪水。
你,走罢。
他躺在那里,忽然觉得头脑中有一块五颜六色的冰渐渐融化了。曾经的片断印象忽然就这么清晰起来,汇聚成河奔流入海。他闭闭眼,一个称呼无比的清晰和沉重起来。
……猫儿。
当彩蝶飞起的时候元翠绡面前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她知道,她终于在十年的“失去”过程之后,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原来师父说得不错,那个叫白玉堂的人,只是她的劫,不是她的伴。其实她原该感谢他的决绝,若非如此,她便就此深陷不拔毁了道行再跳不出三界五行轮回天道。
勘不破的人,是他,也是她—--
无视心底酸楚和依然流淌的泪水,她轻叱一声,青蓝匕首轻巧一转,大把秀发就此散落在地。
一旦看开,如何放不下。
彩蝶围着地上青蓝衣衫女子飞了几圈,忽然再不留恋地展翅飞向了高而广阔的天空。
白玉堂飞驰在夜晚的空气里。随着每一步靠近开封他的记忆都愈发清晰起来。他甚至难以想象他曾经失去过它们。他想起第一次在开封府屋檐上看见他的那个时刻,他看见他温和眼中的疲惫伤痛,还有倦色也掩不住一抹偶然掠过的真切寂寞。那时刻他便已然陷落,只是自己不知罢了。他想起他寻他比剑,以惹他发怒为能事,第一次试着灌他酒结果两人大醉,后来他渐渐就爱上在月下两人对酌的时分。什么时候他们开始消去了剑拔弩张彼此亲近,什么时候这亲近又变了味道——他不知道,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而醒觉时两人均已经定亲退无可退。
他借助飞抓翻过汴梁高高的城墙,他踩过一个个屋顶,掠过巡夜人的头顶。即使失去记忆他依然忘不了这条路,过了保康门便是内城;那河对岸的是大相国寺,往西是都亭驿,再过去—--
他想起那个晚上,他们最后一次的相聚,在八月十五的圆月之下,他握着酒杯笑笑地对猫儿说,若是十年—--
在汴梁,与人有约。
他紧紧按着胸口克制着那股忽然而起的痛楚。
那个人曾经说过——“展某欠白兄酒债”。其实是谁欠了谁?他独自守着那个约定有多久?是否他是在变相地提醒他,或者将那约定做一个珍藏,只在独饮时候黯然神伤?
他已经来得太晚。
月亮已经落下中秋夜已经过去。或者那个人,早已经就不再等待—--
……若是十年了呢?
若是十年—--
终于在晨曦中他看见了那个人,独坐在开封府的屋脊上,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衫肩头已经被夜露湿透。他看到他,先是惊讶,随后便漾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白兄。
那瞬间他的胸口痛得无法言语。猫儿猫儿,你这般等我,究竟已有几年—--
白兄?
他跌跌撞撞窜上屋檐,在那人惊异目光中走到身边,紧紧紧紧地拉住了那人的手,再不放开。
酒坛歪上了瓦面,清脆的一声。蓊郁的香气散在清晨微凉的薄雾里。远处梆子声遥遥地传来,鸡鸣声此起彼落地响着。清晨的安静中他忽然想起那首曾经听过的歌,细致婉转,却忽然转高似一线钢丝抛入天际,颤颤若若,无比的悲凉凄怆。他心一紧,手上发力,终将那人揽入怀中。
白……兄?
他深深地把头埋在那人露湿的肩上,刻意忽略面孔的湿度究竟是由于他肩上露水还是别的什么。似乎经过了天荒地老沧海桑田,他只黯黯地挤出一句话:唤我泽琰……猫儿。
下一瞬间他感到身下躯体一阵颤抖。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终于感觉到一双微抖而稳定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肩头。
泽琰。
若是十年,我便会带酒再去找你。秋夜寒露也好,春风桃李也好,夏日炎炎也好,冬雪漫漫也好。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只要你肯等,我总会带着酒,找到你。
决不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