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The Moon
远坂时臣从未感觉到在那一天、降临在他身上的不祥直觉。他的人生,也从未经受过那样的动摇。
作为魔术师世家的传人,必然坚守身为魔术师的骄傲。为了“始终保持优雅”的家训并在背后付出十倍乃至二十倍的努力,是他成为“远坂时臣”之后,一直坚信的人生。
即使自己并非具有天才的魔术师,仍然在上一代的远坂家主之前,面对“是否要继承家业”的问题,堂堂正正地回答了“是”。
那是时臣通过自己的意志掌握了命运的证明。
坚信自己选择的道路。
坚信缜密计划的未来。
坚信从祖上代代相传的理想。
“这是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的高傲的自负*,使得时臣能够承担作为魔术师的所有残酷,从未后悔或动摇。
似乎在诅咒着这份骄傲,他的女儿们从出生起,就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
全元素五重复合属性的凛。架空元素虚数属性的樱。
这样的天赋,注定着她们必须走上魔术师之外道。一旦选择了“普通人”的身份,那么,无论是魔术协会,还是从“神秘”而来的魔性,都会兴高采烈地将这样无辜的祭品大口吞下罢。
可是,远坂家的刻印只有一份,两个女儿之中,能够得到这世代相传的神秘庇护者只有一人。无论选择了哪个,等待另一个的,都只有悲惨的命运—--
那时,摆在了察觉这一事实而陷入了深深地苦恼之中的时臣面前的,便是来自间桐家的邀请。
以樱为养女,代替间桐家日渐衰落的后人,继承魔术刻印。
这不啻为一份上天的恩赐。
为了女儿未来的幸福,时臣将次女的手永远地放开了。
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安排。他这样坚信着。远坂家的后代能够、而且也必须坚强地面对自己的未来。
事实上,圣杯战争开始的号角,也没有留给他更多的时间去思念樱。直到他发现,本来已经离家的间桐雁夜作为间桐家的代表再一次参战。
间桐脏砚那样的老家伙,果然不会放弃任何的机会,就连多年前的弃子也拿来使用—--
做出了这样的结论而未曾深思的自己,是否太过草率了。
说起来,从来没有经过锻炼的间桐雁夜,到底是如何具有负担Servant的魔力量的?那到底是间桐家的秘术,还是别的什么?最重要的,那个一开始就弃绝了魔术而逃走的男人,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卷入这“丑恶的”、纯粹是他所厌恶的魔道的战争—--
时臣少有地,感到了某种名为“恐慌”的情绪。原来针对他的陷阱早已铺就,在他面前发出了阴惨惨的冷笑,而设想的所有胜利图景都开始变得遥不可及——就在他看清了间桐邸前的景象的那一刻。
无名的红衣从者和曾经一度出现的不祥黑甲武士。在两个从者中间,有一个男人倒在地上。
——在圣杯战争之中,如果面对面地相遇的话,肯定会有一场恶战。
这是曾经时臣对自己的对手在心里下达的点评。
但是此时,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提起丝毫的战意。
这个男人将要领受身为人类最终的命运。即使站在这里也能看得出来。无论是灰白的头发、枯瘦的肢体,还是留在他衣服上的暗色血迹,都阐述着刚才发生的剧烈战斗。然而—--
到底是和,“什么”?
红衣的无名从者的视线短暂地掠过身后的英雄王,停留在时臣身上,然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从来都不知道。”
虽然没有加称呼,但是时臣知道那是对自己说的。
不知道什么?
而就在此时,在雁夜的怀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了起来。
时臣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滞。
不知道的事情、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在潜意识里刻意放在了一边的事情——此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以茫然的、幼小少女的姿态。
从雁夜的怀抱中钻出的少女仍然一丝不挂。她费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虽然刚才很痛——但是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说起来,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有那样的痛楚。是因为他要违背爷爷把自己带出去吗?而且,这个人明明就是要死了啊。
雁夜吃力地睁开眼睛。然而他已经基本失去了视觉,只能隐约看到面前漂浮的紫色。那是樱的头发,他不会认错。他吃力地朝向自己救出的女孩伸出手去。
“樱。已经,没事了。”
应该已经失去了一切感觉的躯体,却仿佛感觉到了太阳的炙热——那是正午的、驱逐一切黑暗的阳光。
一切都结束了。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也感觉不到,有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失去了力气的手。
从来没有失去过优雅的魔术师,怀抱着自己的女儿,握着终身的宿敌的手,落下了无声的泪水。
†
韦伯·维尔维特,时钟塔的天才学生(自诩),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早就应该发现的事实。
那就是,他打开圣杯战争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没有正确过。
虽然和意外爽朗的(?)Servant相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但是,作为圣杯战争的主从,至少应该敬业一点做些侦察打探准备战斗之类的行动而不是在这里陪·小·孩吧?!
“明明好不容易找到了Caster的老巢来的……”
小小声的嘟囔着,韦伯撑着下颚看着Rider正开心地和从Caster的工房救回的唯一幸存者玩耍。不,与其说是玩耍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耍弄,Rider倒是高高兴兴的笑着可是孩子根本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吧?!
这时候,刚刚把孩子架在肩膀上转了一圈的高大Servant重新把孩子放回了地面:“怎么样小子,不害怕吧?”
然而,回应征服王的热情的却只是沉默和毫无表情的回应。Rider苦恼地抓了抓下巴,抬头望向在一边扶额的自己的小Master:“喂喂,他好像不太对劲。”
“……你才发现吗?”
“不会说话?真是可怜呐。”Rider拍了一下大腿,下了结论。
“是创伤后综合症好不好!”韦伯想象中直接一枕头飞过去,但实际上只是站起身地走到男孩面前,“我检查过,他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在Caster那里吓到了吧。”
想到Caster那邪恶的工房,Rider难得地露出了不快之色:“有道理。那么,逐渐会转好吗?”
“要找心理医生吧。”韦伯闷闷地说,“我们也不是专业的。”
“心理医生……”Rider搜索着圣杯所赠予的现代知识,“这是个好办法。你知道值得信赖的医生吗?”
“我们现在没办法光明正大去找医生吧?”韦伯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送到圣堂教会的话,应该能得到统一的照顾吧……说不定他的家人也在找他呢。”
Rider用大手揉了揉孩子的柔软短发:“看样子,是唯一的选择啊。”
“是唯一的选择。”韦伯重复了一遍,有点沮丧地看着孩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的双眼。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异常的恶寒如从门缝中窜进的寒风一样,袭击了韦伯的全身。
刚才还沉默如木头的孩子,忽然捂住了耳朵、大声尖叫起来。
“韦伯,出什么事情了吗?”
楼下的老妇人担心地出声询问。
对着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嘴的Rider投去了Good job的眼神,韦伯连忙解释着:“鬼故事……是被鬼故事吓到了!”
“喂,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Rider担心地看着孩子已经发红的小脸。
“……真是没办法。”虽然这样说着,韦伯还是忍受着魔术回路的紊乱施行了催眠的魔术。被恐怖所俘获的孩童瞬间沉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一度剧烈的波动,还在缓慢地传来。
骑兵主从,同时将视线投向了远处河川的方向。
“看来是工房被毁掉,因而发狂了。”韦伯白着脸干笑了两声。
“河边吗。”Rider如同看见了战场的战士一样低声言语着。
战争仍然在继续。
在平静的假象下转动不息的命运之轮,朝着正准备走上战场的从者们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
凯悦酒店的顶层,Saber主从三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朝向未远川的方向眺望着。从没来得及关上的音响中,流泻出巴赫无伴奏小提琴协奏曲那激烈而熟悉的旋律。
“能看得到发生了什么吗?”索拉询问着正在观测着突然升起的浓雾的爱尔兰战士。
迪卢木多点了点头:“是Caster。光明正大地站在河的中间,似乎是要进行某种仪式。”
肯尼斯望着河面的浓雾。然而,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他究竟是在筹划接下来的战役,还是在等待着乐曲的高潮。
“Master。”迪卢木多恭敬地问着,“要出战吗?”
肯尼斯露出了一抹神秘的笑容:“当然。不过为了迷惑敌人,我不会亲自协助你。”
爱尔兰的骑士脸上划过一抹屈辱的表情。但是这只不过增加了肯尼斯心中恶毒的期待。他抬起了自己刻印着令咒的右手,说出了咒语。随着神秘的光芒闪过,一本皮面的书籍取代了令咒落在了肯尼斯的手上。
“肯尼斯,这是——”索拉惊讶又按捺不住期待地注视着对方手中的皮面书籍。
“‘伪臣之书。’以一道令咒为代价,转移对Servant的命令权。”肯尼斯简单地解释着,随即将代表了一道令咒的书籍递到了索拉手上,“索拉。帮助我和Saber,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吧。”
“肯尼斯大人!”迪卢木多变了脸色,“恕我直言,以索拉大人的能力,无法到河岸去参与战斗。”
无视于未婚妻想要反驳的神情,肯尼斯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我并没有让她出战的意思。作为最强的Servant,你会将Caster的头颅作为战利品献给你的公主吧?”
迪卢木多的脸色晦暗下来。习惯性的忠诚还是让他再一次地低下了头表示认同。
真是无趣。
在心中划过了这样的念头,肯尼斯转身朝向自己的工房走去:“那么——等待你们的消息。”
迪卢木多注视着工房的大门在主人的身后合上,眼中掠过悲伤的神色。
说出那样的话,Master一定是在梦境中窥看到了自己的过去。……所以、更加无法相信自己了吗?
“Saber,请让我和你一起出战吧。”将伪臣之书紧紧地抱在了胸口,索拉双眼闪闪发亮地望向自己的Servant——不管肯尼斯到底做的是什么打算,现在Saber只会听从自己的命令。这简直是索拉从来没有想过的幸福。她才不会像肯尼斯那样粗暴地对待Saber。一开始她就知道,她和自家的Servant才是相性最好的组合……
完全无视了女主人胸中奔腾过的以千字计的妄想,迪卢木多坚决地拒绝了她的要求:“就像刚才像肯尼斯大人解释的一样,您的能力不足以支持将要到来的战斗。一边保护着无法自卫的您一边进行战斗,对我来说实在是非常困难。望您理解。*”
“如果在这里的话,我如何支援你呢?”虽然这样说着,索拉也从心里明白,除非对方遇到了致命的危险,自己根本舍不得用掉手中的令咒。
“请您相信我将堂堂正正地带回胜利。”“光辉之颜”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还是说,您也对我的能力抱持怀疑呢?”
索拉连忙摇了摇头:“我相信你做出的一切判断。请尽情战斗吧,我等待你的好消息。”
迪卢木多安静地低下了头,随即灵体化消失在索拉的眼前。
索拉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投向了远方的战场——一如守在城堡塔楼中的公主,等待着走上战场的骑士归来一样。
可惜,她只能在幻想中,想象自己的Servant,是为了将胜利献给她而战斗。
†
在圣堂教会的医疗室中,言峰璃正深深地叹了口气,注视着坐在女儿床旁的自己的老友。在这时上前提醒他战斗将要开始是如此的不人道,然而他并无选择——只要他们还想要将圣杯握在手中。
再度叹了口气,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出声呼唤:“远坂。”
仿佛被人从梦中唤醒一般,远坂时臣抬起了头,看着自己的同谋者。
“河岸边的战斗已经要开始了。”言峰璃正简单地说。刚才剧烈的魔法波动已经被圣堂教会所检测确认,而他不相信身为冬木管理者的时臣会一无所知。
“Caster……”反刍一样咀嚼着敌人的名字,时臣无法提起任何战斗的心情。沉睡的小女儿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只要一想到他当时是多么骄傲地将女儿交到了肮脏的间桐手中,时臣就无法再去思考任何和圣杯战争有关的事情。
“远坂老弟。”看到自己的同盟明显消沉的样子,言峰璃正也感到十分无措,但除了尽量让他振作起来别无选择。圣堂教会在Master里面只能信任远坂,基于这样的前提,言峰璃正才采取了大胆的行动。事实上,开战以来,他们的策略也运转成功——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老友会将圣杯战争导向恰如其分的结果——如果没有昨天间桐的巨变的话。
如果远坂时臣无法振作,甚至更糟、改变了他对圣杯所寄托的愿望的话—--
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言峰璃正感到后背流过一道寒流。
“老友,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视线并没有离开床上的女儿,远坂时臣低声道。
“这……”
言峰璃正感觉到了事态在向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急转直下。在他绞尽脑汁搜寻着劝说之词的时候,一个冷淡而严厉的声音已经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丧家之犬。”
时臣不用抬头,也知道自己的Servant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不能作战的家臣,本王并不需要。”
时臣深深吸了口气,望向自己的Servant,在那双红玉一样的眼睛中,已经忽略了“远坂时臣”这个人的存在。世上最古的英雄王,对于人类渺小而软弱的感情并无任何兴趣——现在的Master,甚至比本来的无趣还要糟糕。
“父亲,老师。”言峰绮礼低沉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头响起,“Caster在河里召出了巨大的魔物,而且还有不断扩大的倾向。事态间不容发。”
远坂时臣知道自己到了决断的时刻。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决定。然而,他却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作出这样决定的自己。
“绮礼。”他呼唤着自己弟子的名字,告知了他自己的决定。
言峰璃正变了脸色。而英雄王则发出了高傲的狂笑:“时臣啊,虽然你如此无趣,但是你有时候还是能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时臣没有理会Servant的狂傲——那已经不再是他要关心的事务了。
他轻轻抚上女儿苍白的面庞,低声说:“我们回家,樱。”
†
同时 冬日城堡
“你要去吗?”
爱丽丝菲尔看着背上了高尔夫球袋的丈夫,冷静而无法掩饰担忧地问着。
卫宫切嗣简单地点了点头:“Archer也会在那里。”
没有细问丈夫和Servant之间发生的事情,爱丽丝菲尔只是点了点头,目送着丈夫骑上放置在城堡中的重型机车。
请平安归来。
这样软弱的话语,她留在了心里。如果说什么是现在的卫宫切嗣是最不需要的,无疑就是这份柔软的牵挂。
没有再回头望向自己的妻子,卫宫切嗣发动了机车,消失在冬日城堡外的森林中。
——请保佑他平安归来。
对于不知道存在于哪里的神明送上了祈祷,人造人将手指交叠着放上了胸口——在那里,已经沉睡着一名Servant的灵魂。
一旦开始了死亡,命运之轮就会加快它的运转吧?这样的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几天呢?
“夫人。”
一身黑衣的久宇舞弥从阴影中闪身出来,无声的眼神提醒她最好回到更加安全的城堡内部。爱丽丝菲尔笑了笑,返身往回走去。
两个人并没有交换过任何言语。或者说,谁都没有要去了解对方的打算。
她们要以彼此的方式帮助卫宫切嗣,这就是她们存在于此时此地的理由。除此之外,再多的言语,也只是增长无用的羁绊——人造人的女子,和被卫宫捡回来的辅助者,都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定。
夜间的森林,对着沉浸在月光下的城堡,张开了不怀好意的阴影的手臂。